当年她嫁他为妻,风光无限,令多少少女捶胸顿足。
新婚时她也曾以为那些甜蜜温柔的宠爱会包围她一世。
后来,她发现原来这种宠爱,可以给她,也可以给旁人。
无数个夜晚,她为打理铺子要帐收租种种琐事而头痛难眠,他在各大船楼画舫中左拥右抱挥金如土酩酊大醉。
前年她陪嫁铺子被官府查封,唐家上下不染铜臭,人人劝她不如结铺了事,何苦为那阿堵物舍下脸面求人。他接连数日在外游玩,紧急关头她连个可商量的人都没有。那天傍晚她从娘家求助回来,还没进门,接到他在外头签的赊账字条,七百两银子,买一小盒作画用的上等绿松石……
再往前两年,除夕守岁后,她趁夜回自己院子,门口滑了一跤,将腹中不足三月的胎儿跌落,人人指责她不小心,婆母暴跳如雷,大声咒骂她害了四房长子,她骤知自己有孕,又在同时痛失亲儿,却只敢躲在帐子里小声的哭。那时他人在京城游玩,数月不曾回家。
终不是同路人,少了相守的缘分。
她心里那点不安分,就在日复一日的无望中渐渐扎根、疯长。
唐逸蓦然望见她沉默的嘴角挂了抹冰冷的讥诮。他收了笑容,心里陡然一沉。依稀……她是来真的?!
林云暖知道这条路并不容易。好在,她也不急。
她走到窗前小桌旁,拿起早已备好的纸笔。
“和离文书我已写好,只需您盖印签字,明日再往公府见证,就……”
呵,连文书都写好了!
唐逸接过文书,随意扫了一眼。
“……二心不同,归难一意?从此男婚女嫁各随所愿?”
他额上青筋直跳,挥手撕碎了那纸,将碎屑扬头朝她掷去。
她疯了。她肯定是疯了!
好好的唐家四奶奶不做,闹什么和离。
云州无数闺中少女妇人,谁不艳羡她成了他的妻?
夫妻间纵有什么误会,细细说开便是,何至以离异相挟?
林云暖倒是平静。她俯下身一点点拾起纸碎,冷静温和一如往昔,她说,“四爷不要恼,这份文书您不满意,慢慢商量便是,您若一时难以接受,我也可以等……等到您平心静气下来与我谈……”
还谈什么?唐逸眸光里早浸满了受伤和愤懑,快要溢出来。胸腔里翻起滔天骇浪快要激扬而出,强自捏紧双拳狠狠克制着。
屋子里闷得喘不过气。唐逸深深看了她一眼,没等她说完余下的话,大袖一甩,气冲冲走了出去。
被甩开的门发出剧烈的声响。守在廊下的朝霞晚霞俱是一惊。
七年来,不曾有谁见过唐逸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可屋子里很静,林云暖像什么都没听见,她将手里攥住的碎纸一片片凑在烛火上点了,丢进铜炉里头任它慢慢燃尽。
唐逸这样生气也可以理解。毕竟他这些年被世人捧得太高,向来只有他厌弃旁人,哪有人家厌弃他的道理?
他要面子,不肯和离,难道只有求他休妻?
可一旦被休弃,她和她娘家的名声也必有所伤。
这事……还得慢慢筹谋,怕是与唐逸周旋的日子还长呢……
林云暖这般想着,心里反而越发沉静。
她又想,以唐逸的性子,这种丢人事自不会对旁人提起,这样最好。
和离也好,休妻也罢,只在唐逸一人身上,以他性格,多半不会太过为难于她,也不至在财物方面让她吃亏。到时就是唐家上下再不满,也拗不过他去,少却多少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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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萤小筑四周种满香樟,纵是夏末,那叶子也是遮天蔽日的,偶有一两束细细的光线渗进来,落在钟晴鬓边的琉璃发钗上,就反射出无数种光彩来,衬在她稍显稚嫩的容颜旁,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与宛香苑的沉闷阴郁不同,流萤小筑的一切都透着恰到好处的周到熨帖,手边有酒,案上有画,身旁这朵芍药,操琴吹箫,吟诗作对,是朵知冷知热的解语花。
这已是唐逸来的第五日,午后在院子里与钟晴对弈,被杀得败退连连。唐逸摆手说:“不下了,不下了,昨夜酒太多,这时头还疼呢。”
钟晴笑嗔:“谁让你昨晚喝那么多酒?张寿祝华那些人没一个好的,鼓着劲儿灌你一个人,下回再敢来我这儿找你,瞧我不大耳刮子扇他!”
是亲昵直白的语气,没有藏在一句句“四爷”背后的小心恭敬,没有闷在心头不肯诉说的委屈,是不计较得失的豁达,是不争不抢无功无利的坦荡。唐逸有些动容地将人扯过来,凑在嫩生生的脸上狠狠亲了两口。他把头垂下,靠在她窄窄的肩上,闷声道,“晴儿,你当真不肯进我的门么?没名没分,委屈了你。”
钟晴神色略添几分难过,好在他瞧不见,很快化成了唇边清浅的微笑,“是,不进门。我与你说过,郎君,我不做妾,也不稀罕那世俗的名分。能与你在一块儿,已经很好。”
唐逸没再多说什么,他枕在她细细的腿上,一觉睡得很沉。
而唐家此时已几乎将云州翻了过来,唐逸一声不响离家,友人支支吾吾说不清他在何处,唐老太太一连几天吃不下饭,慌得阖府人仰马翻。平时随侍的小厮仆役俱遭了板子,林云暖首当其冲,被唐老太太喊来上房,已在稍间外站了两个时辰。
作为妻子,连丈夫的去处都不知晓,在唐老太太瞧来,简直是不能容忍的大罪。
林云暖也已懒得辩驳,新婚时,就在同样的地点,唐老太太同样指责她,“成天拿眼盯着丈夫做什么?男人家自有男人家要做的事,难不成还事事与你交代?”
宛香苑并罗绮芳身边的人都被唤来问了个遍,不知是谁走漏了一句,“……当晚四爷从奶奶房里出来,发了好大脾气……”
林云暖更成了一等罪人。
夫妻间的事被拿来翻来覆去的追问,连“若非你伺候不好,他又岂会醉心于酒流连风月”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林云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尊严坍塌成碎沙,原本设想的好聚好散,骤然添了许多波折。
等唐老太太发泄够了,林云暖拖着酸痛的腿回去,罗绮芳侯在院子外头,一见她就哭哭啼啼哀求,“奶奶,您就行行好叫人去找找爷吧。爷从小养尊处优,外出游玩总是大堆人跟着伺候,何曾受过苦?如今只带了福盈一个,纵马外出五六日,奴婢实在担忧得紧,奶奶娘家人手多,又对外头那些铺子馆子都熟悉,不能麻烦奶奶与唐舅爷他们说说么?”
前年,林云暖娘家堂兄林熠哲续弦,对方娘家舅子是云州最大画舫的老板。因这事,林云暖没少在唐家被挤兑,“……与下九流的人做亲,林家越发走下坡路……”这种话,她没少听。
如今罗绮芳一个姨娘,也敢在她面前提起她娘家人“与铺子馆子相熟”,林云暖眯了眯眼,面色微微一沉,朝对方瞧去。同样是入门七年,岁月似乎格外苛待她,不然,为何罗绮芳那张巴掌脸上,依旧不染风霜,而她,却早已偷偷在眼下添了波纹?
“罗姨娘。”林云暖轻叹一声,“你先请回吧。四爷的事,我自有主张。”
妻妾之争,从来是后院越不过的一道坎。她娘家母亲林太太要强一生,也同样不可避免地为此吃了无数暗亏,吞下无数苦水。从前她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只为全一贤名,固守自己那点可笑的尊严。如今她连唐四奶奶的头衔都不稀罕,如何肯再与一妾侍虚与委蛇?
罗绮芳却不肯退步,她攀住林云暖袖角,扑通一声跪于地上,杏脸滴露桃腮凝雨,低泣道,“奴婢五日来食不下咽,知奶奶恼了四爷,皆因奴婢之过。但求奶奶瞧在与爷多年夫妻情分上,莫要再置气了,爷为奶奶之故,至今仍赐奴婢红汤,可见奶奶在爷心中分量,奴婢实属微不足道之人。当前寻回爷方是正事,龃龉事小,夫妻离心事大,奶奶勿要三思啊!”
唐家府医调制的避子汤色呈暗红,故称红汤,因林云暖多年未有子息,为免伤她脸面,避免庶子先于嫡子诞临,罗绮芳长年服食红汤,心中早有积怨,林云暖如何不知?只是这份“厚恩”一再被提及,早成了她心中一道永难愈合的疤疮,提及一回,便崩裂血涌一回,痛极。
“罗姨娘的意思我听明白了。”林云暖缓声道,“既言道夫妻,我正有一句话要问姨娘。我与四爷夫妻间是龃龉,是离心,是寻他不寻,敢问与姨娘何干?”
话落,重云忽至,巨雷隆隆,平添几许厉色于这平平淡淡的声调之中。向来温和恤下的主母忽然发作,将罗绮芳满腹的话给生生堵住,张口结舌望住林云暖情绪不明的面容。
身后跟着的朝霞不由自主想到前些天四奶奶忽然挑明她与四爷间的暧昧,今儿又发作姨娘,行行种种,似是与四爷置了大气。这些天四奶奶没对自己有何惩处,还以为此事已然揭过,不想,原来四奶奶都在心里头放着呢。一时不免惴惴。
罗绮芳俏脸由白转红,心中大不服气。这些年四爷爱重于她,皆因她懂得陪小意,识大体,如今她跪谏主母,希望四房夫妇和顺,乃是出于仁善之心,尽盼夫君安健,何错之有?
林云暖见她水眸流光,红唇欲启,似有一腔真□□诉,便低下身子凑近,盯住她眼睛一字一句道:“罗姨娘与其担忧我夫妻间事,不若担忧自己。当年姨娘入门,四爷以姨娘身契安我之心,如今四爷在外,我便任意发卖了,你待如何?四爷又能如何?”
只见罗绮芳盈盈瞳光猛地一缩,“四……四奶奶,奴婢一片好心……”
林云暖倦了,这一日在上房被折磨已极,她站直身,居高临下冷冷睨去,打断罗绮芳的聒噪:“天色将晚,罗姨娘该回去了。”
那一束冰冷眸光,如寒枪冰刃,将骤雪狂风尽刺入骨,疼得罗绮芳峨眉紧蹙,气息难舒。一时竟什么都说不出。
晚霞忙向朝霞打眼色,率先上前搀扶林云暖进屋。
朝霞将罗姨娘拉扯起来,没好气地劝道,“姨娘因何与奶奶过不去?纵闹到阖府皆责奶奶侍夫不周,姨娘又讨得什么好去?”
窗棂放下来,用竹帘遮住,隔阻院外阵阵泣声。晚霞递水近前,“奶奶,用口茶,奴婢替您捏捏腿吧。”
林云暖摆一摆手,答非所问:“这么多年,她还是这个性子,将来换了旁人,怕是容不下……”那声音低极了,像在喃喃自语,晚霞没听清,待问上一句,却见林云暖斜倚在贵妃榻上,阖眼幽幽地睡了。
第3章
林云暖对完帐,命晚霞将总数誊抄在册子上面,刚散了一屋子的回事婆子,就听门前报曰“亲家太太来了”。
林云暖极为意外,连忙起身出迎。林太太已径自走进来,鬓旁一支镂金嵌珠钗子松了,露出半寸细细的钗柄。
“娘,因何急成这样?”林云暖握了林太太的手,触手凉滑一片,心下陡然一惊,“娘,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么?”
林家地处筠泽,距云州二十余里,非有要事发生,林太太不会不打招呼就找上门来,还如此形容仓促……
“叫他们都出去。”林太太道。待林云暖挥退屋里服侍的人,亲自捧茶奉上,林太太冷声道,“孽女!你跪下!”
林云暖心头一紧,往事兜头涌上,委屈得鼻头发酸。
她双膝重重落在锃亮的砖地上,手里还捧着茶碗,“娘,女儿又做错了什么?”
“你当真不知?”林太太眼圈红透,面容因怒恨稍显扭曲。“昨夜你婆母连夜派人递信于我,邀我今早前来,你觉得,是因为何事?”
林太太手里紧握帕子,捂住嘴,压低自己的嗓音,“当初是你自己瞧中了唐四,如今夫妻不睦,致夫君离家不归,却要舍了你爹娘的脸面,到唐家来替你听人数落,是什么道理?”
唐家书香门第,当年联姻商贾出身的林家,已被世人认为“降贵”,林家因此遭受多少闲言碎语,唐太太因忧心儿子,难免对林云暖多有怨言,林太太素来心高气傲,如何受得这阵排揎?
“你那婆母就差一点指着我鼻子,当面骂我不会教女!”林太太一腔怒火只得发泄在女儿身上,“你去给我把唐四找回来,叫他给我当面说个明白,究竟是我林家不会教女,还是唐家人做事没有规矩!上有高堂下有妻房,一句交代没有就离家不回,他还当自己是三岁小儿、任意妄为? ”
“这世上只有他唐四是个宝贝疙瘩,别人皆是草芥,没一个配得上他……”林太太抱怨起来,合着前尘旧事,所有的不满所有的委屈如山洪溃堤,再也收拾不住。
当初与唐逸成亲,礼数走得马虎,林家四十二台嫁妆嫁女,唐家聘金只得五百两雪花银,上门纳征请亲之人唯两名管事,言称家中一应主子尽有要事抽不开身,直至亲迎之日双方长辈方第一回 碰面。一桩桩事,俱彰示了男家对女家的轻视慢待,矛盾早生,裂隙已成,恩怨皆非今日方显。
那时她还年幼,一心想要挣脱樊笼,与心悦之人过那甜蜜自由的日子,诸般事物只觉庸俗透顶,为酬他那份热烈真心,毫不介意一应身外之物,却不想婚后数年,自己为维持光鲜,镇日与算盘银子打交道,终是变作当初自己最厌恶的模样。
这些事不需林太太复述,自己心中焉不知数?林云暖打起精神安抚母亲,一再保证:“四爷与我并无嫌隙,这次失误,料想为事情绊住,我必亲寻四爷回来。”若被双方长辈知晓她自请下堂一事,还不知更要掀起多大浪涛。这条路,真是太艰难、太孤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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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家与唐家一墙之隔,世代交好,渊源极深,苏六爷新娶的江南妻子正是唐大奶奶亲自保的媒,小夫妻一见倾心,又是新婚燕尔,正是粘的发腻的时候。林云暖递帖子上门拜访时,苏六爷还赖在妻子屋里慢吞吞的吃点心,新妇元氏不住推他,“你快些儿个,唐四嫂子清早就递了帖子,这会儿多半已过来了,撞见你后晌午还在屋里头,回头一传开,我还要不要做人?”
苏六爷口中塞满桃花酥,嘟囔道:“管他谁来,我在自个儿娘子屋里坐着,碍着他们何事。”
气得元氏朝他胸口捶了数下,被苏六爷将手抓住,按在膝头动弹不得,笑嘻嘻呵她痒。
元氏又羞又气,拿夫君无法,扬声吩咐侍婢:“引唐四奶奶到花厅坐着,我这就出来。”一双眼睛柔里含怨,推了苏六一把,嗔怪:“都怪你,点心渣子弄人家身上了,人家又得换衣裳。”
苏六玩闹一回,笑够了方抓住重点,“你说谁来了?唐四嫂子?”
苏六嗖地从临窗炕上弹起,两腿一蹬跳下地,“娘子,唐四嫂子问起,就说我这两天不在家,问及唐四哥的事儿,一概推说不知道,哎哟,我的鞋呢?”
元氏不解道:“唐四嫂子为人最是和气,你吓成这样做什么?你老实说,前些日子唐家老太太派人找你去问话,是不是你又撺掇唐四哥闯了什么祸?”
苏六一面急着穿鞋,一面应付道:“我哪有哇?近来天天儿挨着你,与你腻在屋里头还腻不够,哪有功夫闯祸去?不说了,我先走一步!”
刚拉开门,丫鬟笑着迎上来:“唐四奶奶来了,正要进院子呢。”
苏六大叫一声“不好”,矮身缩回屋内,“娘子,我往暖阁里躲着,你可别叫四嫂进来。千万说我不在家,可清楚了?”
元氏被他唬得不明所以,闻知人已到了,再来不及换衣,拢一拢头发就迎出去。
珠帘掀开,林云暖已扶着晚霞的手步入进来,元氏笑盈盈叫人奉茶,引林云暖在西首坐下。
林云暖对这位江南来的小妇人极有好感,声音柔和,面容俊秀,肌肤雪也似的,白得透亮,这回却没心思与她多寒暄,开门见山道,“今日烦扰,想妹妹与个方便,代问一问六爷,外子如今人在何处?纵不知,以六爷与外子素日情分,也必比我这内宅妇人详知底细,还望六爷千万指点一二,感激不尽。”
前几日唐家老太太着苏六爷前去问话,苏六爷推说不知,唐老太太不好见责,今日林云暖却抱着必要将人找出来的决心,客气话一概省了,起身一福到地,急的元氏慌忙从椅子上跳起,连连摆手蹲身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