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别,我的孩子!”
妇人尖利的叫声被喧嚣淹没。林云暖瞳孔猛缩,那孩子离他们太远了,怎么办?怎么办?
就见一只脏污的手,抓住那襁褓的一角。
林云暖心都随着静止了。
有人匍匐在地抓住了那孩子,背上被连番踩了几脚,他将孩子紧紧护在自己怀里,好容易才爬起身,挤开人群钻进身侧的巷子里去。
林云暖眉头一松:“是、是沈大夫!”
沈世京在旁,也瞧见了林云暖,她被林熠哲护着,贴在对面墙角下。
纷扰的人流,在他们中间的道上一波波涌去。
那孩子的母亲终于冲破千难万险,扑过来一把夺回孩子。
小小的襁褓上头有大人踩下的鞋印,妇人哭着打开,查看孩子伤了不曾。
接着跪在地上,哭着向沈世京道谢。
林熠哲拥着林云暖凑过来了,沈世京朝他们一笑:“你们都没事吧?”
视线落在林云暖身上,暗暗打量。
“没事。沈大夫怎么会来?”不是说,花灯节无趣,每年都宁愿窝在家里瞧医书,也不爱出来凑热闹吗?林熠哲这话里有几分揶揄。
沈世京微微一窘:“凑巧出来……”
又道:“烟往这头吹呢,火势不甚大,这种情况最引起容易伤亡的,反而是推搡踩踏。前头我见巡防营已经派人来了,水龙车正往这头赶。你们稍待一会儿,我去瞧瞧那边有否伤者,尽一份薄力。”
林熠哲抿了抿唇,觉得自己适才的揶揄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沈世京朝他们点一点头,贴着墙慢慢往前走。见到伤重之人,就拖到一旁巷子里,免他再受伤害。
烟呛得人不由自主眯起眼,两人生怕被卷入人潮,掩着袖子在巷中暂避。
是林云暖先瞧见了唐逸。
他推开人群,头发散了一半,身上蹭了块脏污,焦急地往这头挤来,环顾四周,寻觅着什么。
终于,两股视线交汇。唐逸霎时顿下步子,眼睛湿润起来。
她完好无损,被林熠哲护着……
刹那间所有的喧嚣都离他远去。这一眼望去,恍若回到了初遇那天。两船在水中擦过 ,他瞭望去,撞见撩帘偷偷看过来的女孩儿,一眼对上,就知道那是自己寻寻觅觅、此生一直在追求的所爱……
而今,却再没理由向前一步,将她护在怀里。
唐逸未及伤感许久。听见一片高声的嚷叫,穿差服的人划开人流,对拼命奔跑的行人大声呼喝, “慢些慢些,烧不着你们!瞧把孩子撞倒了,你怎么回事? ”
沈世京恰时拖了个被撞伤了头的少年过来, “有没有帕子?有没有? ”
很大声,焦急地问侧旁的人。
林云暖连忙扯下面巾,林熠哲帮忙递过去。
这远远不够,那血很快渗透了,流得沈世京满掌。
沈世京不及思索,顾不得是在谁人面前、又在何地,他快速将外袍脱掉,用牙齿撕出一大条布,朝林熠哲道: “你过来,给他按着! ”
林熠哲接过伤者,沈世京又扑出去,将一个哭得凄惨的七八岁孩童拽过来。他朝林云暖一瞥,林云暖就快步上前,将那孩子手牵住,蹲下来小声安慰他。
也有别的人受沈世京感染,停下步子,帮忙劝住推搡的人群,或是去扶那些不甚撞倒、跌伤的人。
唐逸眸子动了动。他清晰看到,林云暖和沈世京在视线对上时,露出会心一笑。
她的笑容,他已多久不曾见到……
木奕珩就在这时冲来,手里的刀往刀鞘里一收,高大的身体撞开挡路的人,走到巷口,才觉腿软,两手撑着膝盖弯下腰,边喘边笑。
“娘的,吓死老子了!”
见她蹲在那,抱着个脏兮兮的孩子,不由撇撇嘴,“把他放开,我先叫人护你去安全的地方。”
见她颇不赞同地蹙眉,又解释道:“那边不少爆竹摊子,待会儿一个不好,说不定炸死人……”
沈世京在角落里发现一个妇人。他扬声道:“林夫人!来帮帮忙。”
林云暖抚了一下孩子的头,立即便冲了过去。
两个路口外,沈世京摊开双臂护在一个妇人身前,免人群将她冲撞。
林云暖一过去,望见那妇人捂着肚子,裙子上一片红色印记。
她连忙将妇人搀起,“夫人,夫人!您可是有孕了?”
妇人痛得说不出话,一张口,就发出痛苦的哭喊。
她与妇人道:“夫人,您若不介意,我叫官差抬您去安全之处?”
男女有别,沈世京不能随意抱起妇人,危急时分,官差救人却是本分。林云暖朝木奕珩横了一眼,没好气道:“听不见吗?还愣着?有需要的人在这里!”
木奕珩嘿嘿一笑,刚才黑沉的面孔此刻光风霁月,“听见没?还愣着?”
适才他与林云暖献殷勤却被人家晾在一边,几个离得近的差人都替他不好意思,因此背着脸没敢瞧他,生怕他恼羞成怒迁怒在他们这些下属身上。
差人上前,沈世京随着进了巷子,切住妇人手腕,凝眉片刻。
妇人泪汗流了满脸,伤心又无助地朝他看,林云暖让妇人枕在自己腿上,轻声与她解释:“这位是沈大夫……”
又焦急地盯着沈世京,瞧他表情数次变换。
许多人就围在巷口,静静的瞧着三人。
木奕珩忽觉眼睛有些不适,涩涩的。舌根也是苦的,难受至极。
妇人打破宁静,大声地哭起来。
她挣扎着,把林云暖一把推开,伸手揪住沈世京的衣裳,大声道:”你骗我,你骗我!我的孩子好好儿的,他没事!你这庸医,我用不着你瞧!
又哭:“好容易怀了这胎,说是男孩儿!前头七八个闺女,好不容易盼来这个,没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她冲起来,就要一头撞在墙上。沈世京拦在她身前,喝道:”不要做傻事!“
林云暖跌坐在地,林熠哲未及上前相扶,木奕珩就冲了上去,先搂着林云暖把她搀起来,接着抬脚就要去踢那妇人,林云暖一把推开他,挡在妇人身前,喝道:“你干什么?”
木奕珩眸子闪过一抹受伤,瞧瞧妇人,又瞧瞧她。
林云暖转过身来,一把攥住疯狂寻死的妇人手臂。
她声音有些发抖,但语气十分坚定。
她说:“你看着我!告诉我,你这辈子活来做什么?七八个闺女怎么不好?他们不是你的骨血,不是你丈夫的女儿?我明白你没了孩子伤心,可不代表,没了儿子就得去死!你这样作践自己,旁人又如何会瞧得起你!人必先自辱然后人辱之!你把自己看得太轻,把自己当成生儿子的工具!我告诉你,你是个人!你和男人一样,是个人!”
“你便这样寻死,你那几个女儿怎么办?你就忍心?”
那妇人似被她的言论惊住,脚下踉跄地坐在地上,“我……我……他买我回来,就是为了生儿子,不生儿子,我活着做什么呢?八个闺女……卖了六个,一个给人糟蹋、死了,一个在家……烧火做饭……我不出来就好了。”
她大声地悲哭:“我不出来就好了!我活该……是我活该啊……”
林云暖眼角泛酸,泪水无声地砸落。
她拥住那妇人,颤声道:“你没有错。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引火的人,错的是踩了你肚子的那些人。身为女人更没有错。没有女人,如何延续生命?没有女人,男人能活得这样快活?操持家务是我们,织布做衣是我们,带娃奉老是我们,换了男人,他们早就苦死了怨死了。你不要伤害自己,你现在身体很弱,叫沈大夫帮你看看,好好的,吃药,养好身子,不要再寻死了,行不行?”
妇人的哭声渐渐小了,她死死揪着林云暖的衣裳不放。
林云暖这才抬起脸,看了一圈周围的男人,她最后,把视线落在木奕珩身上,“把她送到沈大夫的药铺,行吗?”
适才一直对他没好气的女人终于对他说句软话。
木奕珩抑住发酸的情绪,朝属下一招手:“听见没有?我媳妇叫你们做事呐!”
一语出,林熠哲额上青筋跳了跳,竟在这时,也不忘往她妹子头上泼脏水!
沈世京却是一愣,睁大眼睛,瞧瞧林云暖,又瞧瞧木奕珩,满脸的不敢置信。
妇人不肯放开林云暖,林云暖只得道:“二哥,我陪她去看看,等你帮忙处理好这里的事,去杏朴接我?”
林熠哲点点头,目送一行人离去。
木奕珩咧了咧嘴,牙齿又开始泛酸。
唐逸垂头,顺着人流向前涌去。
巡防营的人到了,架起木水龙,从河中引水,场面很快就控制下来,木奕珩牵挂林云暖那头,见现场处理得差不多了,就快步往城南去。
那流产的妇人已经被家人接回去。林云暖坐在堂中,一面喝茶一面等林熠哲来接。
沈世京犹豫再三,已将药柜整理三遍。林云暖见他几番欲言又止,叹了一声,主动道:“沈大夫有话要问?”
沈世京抿了抿嘴唇,抬眼打量她,乱了的头发,脏污的沾了血的裙子,面容平静祥和,与他同处这狭小的药堂内,不显半点局促。
他硬着头皮问道:“你、如何认得木奕珩?”
木奕珩挣命般匆忙赶来,是为了她。那时他虽关怀伤者,也并没错过所有他们的对话。
林云暖揉揉额头,无奈地道:“沈大夫,我可不可以不回答?”
沈世京怔了下。
许久,才道:“原本,他会是我二侄女的……“
见她眸子暗下去,他想解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你被他骗了,我……“
”对不起。“林云暖起身,朝他福礼。
沈世京吓了一跳,快步走来,想把她扶起。
林云暖退了一步,用低沉的声音道:“沈姑娘的事,我除了抱歉,真不知该说什么。可,沈大夫,我想你明白……”
“我真的、已经用尽自己所能办到的一切方法,去避开他。我……”
“真的从来没想过要伤害谁。我真的从来没想过去扮演这样一个令人厌憎的角色……”
沈世京咬了咬牙,心痛道:“是、是他……强迫你的?”
林云暖摇头:“是我自己……是我自甘堕落。”
她的声音听来悲凉又沉重:“是我自己……一步错,步步错……”
木奕珩,从来不是一个可以随便招惹的人。
沈世京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妇人眼眸无泪,分明哀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