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奏折朝着沐浅烟飞来。
他毫不慌乱,慢悠悠的朝左边挪动了一步,那奏折恰恰擦着他的肩膀飞过去,落在地上,露出刚盖好的朱红大印,血淋淋的。
沐浅烟看也不看奏折,若无其事的瞧着拍案而起的嘉和帝,笑道:“请父皇撤去对秦素鸢的通缉令,儿臣今天就要接她入府,所以,不是来请示父皇的,而是通知您一声。”
“你……”嘉和帝气得胸腔剧烈的起伏,“沐浅烟,你好大的胆子!你知不知道只要朕一声令下,就能废了你亲王之位!”
“无所谓。”沐浅烟好笑,“儿臣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病人,要不要王位,有什么区别?父皇,儿臣只要秦素鸢入府,至于秦家的事,儿臣管不着,也没力气管。”
嘉和帝道:“忤逆犯上,收容罪臣之女,你要文武百官怎么看你,又要人怎么看朕?”
沐浅烟轻笑:“儿臣名声早就一塌糊涂,还怕再添一笔?至于文武百官要怎么看您,”他退后一步,弯腰将奏折捡起来,拿着奏折走向桌案,往嘉和帝的面前一放,“那就是父皇该考虑的事情了,儿臣爱莫能助。”
嘉和帝身躯一抖,就像是即将发怒的豹子。
沐浅烟却不为所动,反又将奏折往嘉和帝的手上一推,转身漫步而去。
“儿臣告辞,还请父皇,保重龙、体。”
龙体二字,他是特意加重了说的,听在嘉和帝耳中,再想到方才沐浅烟的那句“儿臣为何会变成这样,父皇心里没数吗”,嘉和帝只觉得讽刺万分。
自己这儿子,便是料定了自己不能把他怎么样,便如此气自己。
满腹怒火无法发泄,嘉和帝气得将桌案上的东西全部扫落。
一时间,奏折、湖笔、砚台、陶瓷镂花瓶……翻的翻,碎的碎,叮铃桄榔,砸得满殿狼藉。
内侍们听到声音,忙跑进来,看见嘉和帝大发雷霆,全都哆哆嗦嗦的不敢上前。
嘉和帝砸了这个砸那个,待都砸差不多了,稍微平顺点,才发现,那个被沐浅烟捡起来的奏折,还在桌案上躺着。
嘉和帝怒哼一声,将这奏折也扫下去。
他的指尖触碰到奏折上被沐浅烟捏过的位置,那里现在还残留着一抹热度,提醒着嘉和帝——他的喉咙里有一根刺,刺得他难受,却不能拔。
这根刺,叫“沐浅烟”。
就在沐浅烟离开仪元殿的同时,嘉和帝因为沉浸在自己的愤怒里,而没有瞧见,有个不起眼的小内侍偷偷溜走,从仪元殿的侧门溜出去。
这小内侍猫着腰,小心谨慎的快跑,跑去的方向是上林苑。
他溜进上林苑,轻车熟路的跑到裁云堂,在裁云堂后面的花园里,看见了一道背对着他的孔武身影。
小内侍连忙在这人身后跪下,“诚王殿下。”
此人正是嘉和帝的第三子,贤妃所出的诚王。
“诚王殿下,方才宁王殿下破天荒的进宫来了,和圣上说了些话,惹得圣上大发雷霆。”这小内侍恭恭敬敬的说道。
诚王头也不回,语调低沉而阴冷:“你把他们说的话,给本王复述一遍。”
“是。”小内侍便将沐浅烟要求撤销秦素鸢的通缉令、并把秦素鸢收进府里的话,都给诚王说了一遍。
诚王听罢,只冷冷哼了声,阴恻恻道:“小小一个秦素鸢,竟然能傍上老六那个软硬不吃的人,倒是有点能耐。不过没想到,这世间还有人和老六一样体温异常,莫非这秦素鸢也……”
话没说完,就听见一声轻哧。那轻哧声并不轻蔑,但味道也很古怪。
诚王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望见一片花木扶疏。茂密的花木背后,露出一片米白色软绸的衣角。很明显那个人在花木后面听他们的对话,听得津津有味。
诚王脸色一沉,冲那人道:“你还好意思笑!本王早说过,只要秦家少爷一人的命,你却弄出他们父子通敌叛国这么大的事来。现在他们父子都下落不明,也不知道死是没死,你还真是捅娄子不嫌事大!”他阴沉着脸,又道:“你最好老实告诉本王,你和秦家父子有什么仇,非要这么大动干戈,往死了陷害?”
那人温声回道:“殿下此言差矣。我与秦家父子无冤无仇,但他们挡了我的路,就只能对不住他们了。不过话说回来,此番秦家倒霉,于殿下而言也是好事一桩。殿下不谢我,反倒怪我,这就有些没道理了吧。”
诚王冷冷言道:“什么好事一桩!本王虽和秦家不亲,但也知道秦将军的人品,说他通敌叛国,这朝廷里稍微有点脑子的都不会尽信!父皇已经命人去彻查了,万一查到本王身上,本王岂不是要白担这个罪名?瞅瞅你做的好事!”
那人被连番怪罪,倒也不恼,轻轻笑了几声,便要离去。
他的衣袂拂过花木,拂落一小朵白净的棠梨,他道:“殿下既然对那个位置有所求,就必然每走一步,都如同踏着刀尖。我相信,这点事对您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告辞了。”
他走远,诚王盯着他方才藏身的花木,用低沉的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音量喃喃:“伪君子,本王迟早要收拾掉你。”说罢,又低喃:“不过,可以利用秦家的案子,让敬王背上些罪名……”
***
很快,秦素鸢的通缉令就被取消了。
秦素鸢和凉玉这会儿尚不知情,她们还蒙着面纱,废了一番周折后,终于来到大理寺的牢房。
秦素鸢将沐浅烟的纨扇出示给看守者,果然,沐浅烟派人来打过招呼了,立刻有狱卒过来,将秦素鸢和凉玉领到了狱中。
“就是最里面那六间牢房,秦将军的家眷都在。”这狱卒对秦素鸢还算是客气,秦素鸢点点头,心里对沐浅烟是感激的。
凉玉掏出一点碎银子,塞进狱卒的手里,“狱卒大哥,这是一点心意,还请笑纳。我们家小姐想单独进去和犯人说说话,可否请您暂且回避一下?”
“这个……”
凉玉又给他塞去一点碎银,“知道是难为大哥了,这些敬意,不知道可够?”
“够了,够了,那两位先去聊着,卑职等会儿来喊你们。”狱卒见好就收,拿了钱,立刻走人。
确定狱卒走远了,秦素鸢和凉玉快步走去最里面的那六间牢房。
昏暗的灯火,把人的影子拉得好长。秦素鸢人还没到,她的影子就被投射在秦夫人的面前。
秦夫人本没有注意,直到感觉到牢房外来了人,听见秦素鸢的那一声“娘”,她大吃一惊,抬头和自己的女儿四目相对。
“娘!峦儿!”秦素鸢双手扒在铁栏杆上,唤着娘和弟弟。
牢房里的人顿时惊喜万分,秦夫人肖氏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冲过来,爬了几步又被丫鬟搀扶起来。秦素鸢的弟弟秦峦也跟着跑过来,一家人隔着铁栏杆,终于聚到了一起。
“娘,峦儿,你们可还好?”秦素鸢问着,双手和秦肖氏的双手紧紧的握在一起。
她一边问,一边用余光扫了眼牢房。这牢房虽然条件简陋,但还算干净。想来也是沐沉音在照应着,没让秦家人受太多苦。
“素儿,真的是你吗?”秦肖氏还不敢相信,盯着秦素鸢,几欲落泪,“素儿,我的女儿……”
“娘,您别哭。”秦素鸢伸手,用柔软的手指为秦肖氏拭去泪珠,“娘别担心,我会想方设法找出真相,找回爹和大哥,还我秦家清白。”
秦峦只有九岁,虽年幼,但很懂事。他也抓住秦素鸢的手,说:“姐姐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全,一定不可以也进来这里。”
“你放心,我能自保。”秦素鸢说,“让你一个孩子在这里受苦,委实残酷。峦儿,男子汉大丈夫,不要落泪也不要叫苦,我把娘托付给你,你好好照顾娘。”
秦峦重重点头,“秦家组训如此,我不敢忘。”
秦肖氏看着女儿,也已经从初时激动中平静下来。她温婉的笑开:“素儿,昨天晚上敬王殿下来看过我们了,他让我们不要担心你,他说会照顾好你。敬王殿下一言九鼎,我自然是相信的。但是,素儿你是秦家的女儿,也不要给敬王殿下添太多麻烦。你和凉玉万事都要小心些,无论如何优先确保自己的安全。”
“娘,峦儿,秦府的各位,都请放心。”
“夫人放心、小少爷放心,凉玉会誓死守护小姐的!”
“素儿,还有一事。”秦肖氏柳叶眉稍蹙,愁容淡浮,“你回京后,有没有见到王瀚?”
秦素鸢的心头一跳。
秦肖氏说:“这次你爹出征,王瀚做了你爹的文书,传来京城的最后一封捷报就是他亲自送回来的。谁想他刚一回来,你爹他们就出事了。王瀚也受了牵连,听说前两日被送去刑部审问。不过好在只是例行审问而已,相信很快就能出来了。”
秦素鸢默默听着,无法不承认王瀚这个名字对如今的她来说,就是个充满无奈的字眼。
她和王瀚没什么感情,但也知道,自己背叛了即将成为自己未婚夫的人。
再一想,又想到既然王瀚是从崇州回来的,说不定知道通敌叛国案的内情。所以于公于私,她都要见上王瀚一面,问清楚爹和大哥的事,也说清楚自己的选择。
听得秦肖氏道:“素儿,王瀚是个好孩子,我和老爷都很欣赏他。待他从刑部出来后,你和凉玉也去找他,三个人在一起也算多个依靠。更何况,患难方能识得人心。”
“知道了。”秦素鸢面不改色的应下,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患难方能识得人心,这话不假。
只是,先变心的人,是她。
第7章 准未婚夫
秦素鸢在离开监狱后,才知道自己的通缉令被撤销了。
大街上粘贴的她的画像,在被快速的清除,据说城门那边也不再排查她了。
她拉了个撕告示的大兵,询问他原因。大兵撇撇嘴说:“这事啊,上头告诉我们是圣上的意思。圣上说秦素鸢常年不在京中,秦家父子犯事和她没关系。还说她曾对宁王有恩,所以暂行赦免,并让宁王安置她。当然咯,说是安置,实际上是个什么意思谁都晓得,那秦素鸢肯定是傍上宁王咯!”
这话虽然难听,但秦素鸢也能以此猜出,是沐沉音或者沐浅烟又帮了她一回
她在心里又记下一笔他们兄弟的恩情。
她说:“凉玉,我们去宁王府吧。”
明知道躲不开,凉玉还是有些不甘,“小姐,那个宁王对你动手动脚的,我真不想看你去他身边待着,我不想看小姐名节尽毁!”
秦素鸢面无表情的摇摇头,“有些事非做不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活得率性而为。凉玉,秦家满门是敬王救下的,哪怕是偿还他的恩情,我也愿意牺牲。宁王虽然轻佻了些,但我感觉,他是个好人。”
凉玉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只有在心里祈祷,小姐入宁王府后能少受些委屈。
秦素鸢和凉玉来到了宁王府。
此刻正值下午,杨刃正等在府门口,像个黑黢黢的石头一样,一动不动的。
见秦素鸢到了,杨刃恭敬的施礼,“秦小姐,凉玉姑娘。”
秦素鸢问:“宁王殿下可回府了?”
杨刃道:“主子半刻钟之前,刚从宫中回来。”
秦素鸢沉吟,旋即明白自己的通缉令应该是沐浅烟请嘉和帝撤下的。
杨刃又道:“主子同圣上说好,让您往后就住在王府中,还请秦小姐同属下进府,属下带您熟悉王府的坏境。”
凉玉一听就皱眉,“为什么是你领着我们转悠,就没个丫鬟什么的吗?”
杨刃一本正经道:“凉玉姑娘,我家主子的情况你知道。主子常年都需要冰水冰块,都是力气活,女子干不来。何况女子细皮嫩肉的,更惧怕主子的热病。所以,王府里没有芳龄姑娘,若是你们嫌弃属下,属下可以喊厨娘过来。”
凉玉哼一声,嗤道:“怨不得宁王见了我家小姐就动手动脚,原是憋坏了。”
“凉玉,不要胡说。”秦素鸢看了她一眼。
凉玉忙作认错模样,还给杨刃施了个礼,“抱歉,我这人就喜欢怼,杨大哥勿怪。只想不到这宁王府的主子那般贼头贼脑,侍卫却是个老实的。”
“凉玉。”秦素鸢又给了她一眼。
杨刃被怼得耳根子都红了,难堪的动动身子,“两位,请……请进吧。”
这并非是秦素鸢第一次踏入亲王的府邸。
往常逢年过节,她从夜合谷回来京城,娘都会带着她和秦峦去拜访各位诰命们,自然也进了不少阔气的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