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孩子问你为什么的时候,很少有人会在第一时间想着去如何欺骗他。洛毅森也是这样,面对单纯的王健,或者说是至少现在很单纯的一个孩子,他第一个念头想的是如何让他相信自己,哪怕是说谎。这样的想法,让他感到不愉快。他吸了最后一口烟,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冷静地说:“其实,我们是在找你们的爸爸妈妈。”
孩子的眼睛就这样直视着他,敌意毫不掩饰地让洛毅森感到头晕眼花!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洛毅森没有像第一次那样立刻避开王健的视线,他咬着牙忍耐不适感,尽量跟王健对视着,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问:“怎么了?”
事实上,他连王健的脸都看不清,但这一次说什么都不能退缩。他甚至试图伸出手去抓住王健,却被这孩子狠狠地推开。眼神一错开,那种不适感立刻消失,他心跳如鼓,而他面前的王健,低声咒着:“他们早死了。”
王健跑开的身影不知怎的让他想起了十岁那一年的自己。他的童年并不有趣,至多也只能说不那么无聊而已。当同龄的孩子们在阅读《小王子》、《伊索寓言》那样书的时候,爷爷塞给他的却是《搜神记》、《太平广记》这样晦涩难懂的东西。他不喜欢,甚至有些排斥,有时候他会问爷爷为什么要看这些书?爷爷只是笑着打趣说这是家学渊源。
明明是研究周易的老头子,还说什么家学渊源?在洛毅森看来爷爷让自己阅读的那些书籍,都是些神神怪怪的玩意,这跟家学有半毛关系吗?父母早逝的洛毅森从小跟爷爷相依为命,他极少会反对爷爷的安排。在十岁那一年,他第一次把爷爷放在面前的一本手记扔进了远远的垃圾桶里,然后揣上所有的零用钱,去跟小朋友们在游乐园玩了一整天。晚上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八点多了,爷爷把饭菜热好放在他面前,什么都没说转身去擦拭那本被垃圾弄脏的手记。一直到洛毅森半夜起床,见着爷爷还在书房里用一块干净的棉布,小心翼翼地擦着。
爷爷说,手记不像是出版印刷物可以有几千本,几万本,甚至是几十万本。手记这东西这是先人们一笔一笔写下来的,流传后世。小毅森可以不喜欢它,但要懂得尊重它。从那之后,爷爷再也没有勉强他看过什么书,年幼时这段小故事也很快沉淀在他的记忆中,随着一年一年的时光流逝,他越发喜欢呆在爷爷的书房里,当他再碰到那本手记的时候,脑海中浮现出深夜灯下,爷爷小心翼翼的模样。心里又暖又酸,遂翻开了第一页,便是不想放手了。
王健和王康会不会也同自已一样,在若干年后因为某个东西或是某件事,而想起王平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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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蓝景阳招呼他赶紧上车,那边的廖晓晟自顾自地关上了驾驶座的车门,洛毅森吓得半条命都飞了,一边喊着不能让廖晓晟碰方向盘一边急跑过去。只可惜,没人听他的,蓝景阳抓着他塞进后座里,直接让廖晓晟开车。
就这样,公孙锦给他们的这辆普通的帕萨特变成了一道黑色的闪电!洛毅森回头看着被超过的几辆车,司机们瞪着眼睛嘴巴张张合合,估计是在骂人。当然了,一瞬间的事儿,那些愤怒的脸已经消失。
廖晓晟顶着面瘫脸把车开到急速,后面的王康忧心忡忡的看着廖晓晟,王健则是一副小大人模样似的思索着,这两孩子居然一点不害怕!
洛毅森紧张不已地偷瞄了一眼前面的蓝景阳,这货居然连看都不看前面,低着头摆弄手机。感情这车里就自己是个胆小鬼?
正在他哭笑不得的时候,车体猛地东摇西摆了几下,洛毅森急忙抬起手臂护住两个孩子,蓝景阳一手帮着廖晓晟稳住方向盘,一手伸到后面,摸到一个脑袋就按了下去!
车子发出刺耳的刹车声,打了横停在路中间。洛毅森喘着粗气看了看廖晓晟,只见她虽然没什么表情变化,但是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却在看着镜子中的王健。
气氛在短短的十几秒钟变的古怪异常,蓝景阳率先打破了这种感觉,说:“晓晟,我开。”
换了司机,车子平稳的在道路上行驶着。出了一身冷汗的洛毅森随口抱怨着:“我说廖姐,你是不是开飞车上瘾啊?”
“我想早点送他们回去。昨晚没睡好,手生了。”
对方的回答让洛毅森哭笑不得,他放开了怀里的两个孩子。身边的王康很担心的看了看廖晓晟的后脑勺,好像下一秒这位阿姨就会又做出什么可怕的事,王健还跟刚才一样,一脸思考者的模样,看着窗外,对廖晓晟没什么兴趣。
也许是早上起得太早,又经历了一段飞车,孩子们一旦放松下来就打起了瞌睡,王健靠着弟弟,王康靠着洛毅森,睡得香甜。洛毅森低头看了看他们的脸,确定是真的睡熟了,才轻轻拍了拍廖晓晟的肩头,低声问:“刚才,没事吧?”
廖晓晟紧锁着眉头,只是摆摆手,不作回答。她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多格的小药盒,吃了一个白色的药片。
她吃了什么洛毅森不知道,车内的情况也不方便询问,但看到蓝景阳凝重的表情,也能猜到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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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小时候,把孩子安全送到了学校。校方早接到安排通知,像以往那样让两个孩子去上课,表现得很正常。洛毅森站在楼门口看着王康回头跟自己说了声再见,他笑着摆摆手,没说什么。
跟校方不好做过多的接触,担心会被那哥俩发现什么端倪。就王健表现出来的那种城府颇深的感觉,洛毅森还真没信心瞒得过他什么,所以当务之急尽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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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并没有去招待所休息,而是直接上了山。洛毅森带路走到之前的那个山洞里,把铁锹分给蓝景阳一把,说:“就咱俩来吧,廖姐一边歇会。”
廖晓晟也不跟他们客气,找了个平坦的地方坐下,问洛毅森说:“你怎么确定是在这里?这个山洞说大不大,但是也不算小吧?”
“说句不好听的话,你给别人烧过纸吗?”洛毅森下了第一铲,问道。
“烧过,怎么了?”
“通常的情况都是在墓园里烧的吧?其实老早年在乡下给先人烧纸,是要在坟头前面烧的。我说的是土葬的坟。”
蓝景阳一直不说话,跟着他一起开始挖地。就在这时候,手机响了起来,廖晓晟抱着他们俩的衣服翻来翻去,把蓝景阳的电话拿出来,问:“景阳,是老大的电话,你接吗?”
“你接吧,我没空。”
廖晓晟帮忙接听电话,嗯嗯了几声后,说:“毅森料到了,正在和景阳找,有结果会告诉你。”
简单的通话结束后,廖晓晟说:“赵航来消息了。”
“他是去调查哥俩的母亲了吧?赶紧说,要是我估计错了,咱就省得继续挖了。”
有些昏暗的山洞内,廖晓晟的轻笑声非常得毛骨悚然。洛毅森无奈地白了她一眼,催着:“别笑了,快说。”
廖晓晟说:“徐玲是在十三年前失踪的。”
蓝景阳和洛毅森顿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相互看了一眼。下一秒,卯足了劲挖了起来!廖晓晟看着有趣,又觉得至少等待的时间里该说点什么,比方说讨论案情什么的。
“案情?”洛毅森挥洒着汗水,“基本上是明朗了,就差那哥俩的事儿。对了,廖姐,在车里你吃了什么药?”
“眩晕停。”廖晓晟说,“你要吃吗?我还有止痛片和薄荷叶。”
“谢了,那小哥俩对我没什么敌意,至少在车上没有。”
听他这种吐槽式的回答,廖晓晟更觉洛毅森这人有意思。就问:“你知道了?”
“猜的。在那种情况下不说我吧,就蓝景阳也不可能随便让你开飞车,我估计是不是在出发前公孙交代过你这么做,为了刺激孩子。”
“是我的主意。”蓝景阳卖力地挖着,口气平淡。
洛毅森没想到蓝景阳会主动跟他说这些,不免有了更多的兴趣,手下的活儿也停了,杵着铁锹仔仔细细看着蓝景阳。这样极为尊敬对方的态度,反而让蓝景阳有些局促。他压了压帽檐,继续说:“我想看看那两个孩子在面对危险的时候什么反应。”
“也挺有道理。”洛毅森微微低头,在跟蓝景阳对视的时候笑了笑,“结果呢?我看王健和王康压根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这就是反常的地方。”言罢,蓝景阳放下铁锹,走到一边拿起水喝了两口,又给了洛毅森,才说,“当时你都觉得害怕,为什么两个十二岁的孩子却不害怕?”
“你是在说我还不如两个孩子胆子大?别瞪我,开玩笑的。还有你廖姐,不要笑了,瘆人不知道吗?”
廖晓晟继续面瘫着,问道:“这说明说明?”
“不知道。”蓝景阳耸耸肩,“我说不上来,只能确定他们俩越来越不正常。就像,像是缺少同龄人该有的情绪一样。”
这几句话倒是提醒了廖晓晟,她跟着说:“我也觉得他们缺少感情。比方说,前天我们回去的路上,我跟两个孩子聊过几句,当时我还分不清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当我拿出游戏机和小食品的时候,他们都不怎么兴奋。可是玩的时候倒是挺投入的。”
这也是蓝景阳为什么安排廖晓晟开车的原因。他说:“按照前两次的案发情况分析,我觉得公孙怀疑的并没有错。首先,第一晚的两个孩子,一个表现得很悲伤,一个表现得喜怒无常;第二天晚上,却变成了一个恐惧,一个嘻嘻哈哈。等到毅森和你目击的第三次,一个胆小,一个成熟。这已经是典型的多重人格了,相比前几次出现,今天上午的两个孩子明显缺少恐惧的感觉。”
廖晓晟随口说:“也许他们把这些感情弄丢了。”
“你刚才说什么?”洛毅森忽然打断了她。
廖晓晟摘掉脸上的眼镜,说:“说到丢了感情?”
“不是不是,我是问景阳,前面说的。”
蓝景阳能察觉到洛毅森八成是想到了什么,他说:“典型的多重人格?”
“不是这句,再往前点。”
廖蓝二人面面相觑,后者想了想,重复了刚才最后一句话:“想比前几次出现,今天上午的两个孩子明显缺少恐惧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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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高兴,不会恐惧。肾脏、心脏、肝脏出现了功能衰退现象……
洛毅森的脑子飞快地运转着,廖晓晟正要问他什么,蓝景阳却摆摆手,示意不要去打扰他。洛毅森好像进入了一种自我封闭的状态足有十多分钟之久,忽然就这样用力搓着露在外面的胳膊,自顾自地说:“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这不可能吧?”
“别管可能不可能,你先说说看。”蓝景阳不温不火地追问。
洛毅森蹲下身子,抬起头犹豫了半响,才说:“你们姑且一听就是了。我这也是听爷爷说的。人都有七情六欲,这个你们知道吧?”
“当然知道。”廖晓晟应了一句。
“好,我继续说。所谓的七情,就是喜、怒、忧、思、悲、恐、惊,这七情与人体的内脏息息相关。中医学上说‘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恐则气下’。”
“这个我知道,好歹我也是医生。”
“你是法医。”
“法医也是医。”
“你们俩不要斗嘴!”蓝景阳果断的制止了他们,“洛毅森,你接着说。”
“好吧。”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水,说,“简单点说吧,‘恐伤肾’‘喜伤心’‘怒伤肝’,明白了吧?”
蓝景阳真想给他一铁锹!但是似乎又明白他什么意思,当时在研究所的时候,检查出来孩子的心脏、肝脏、肾脏出现了功能衰退的现象,可这跟案情有什么关系?
洛毅森随手捡起一个石头,在地上边写边说:“喜伤心、怒伤肝、思伤脾、忧悲伤肺、恐惊伤肾。第一次出现的两个孩子一个悲、一个怒;第二次出现的孩子一个恐、一个喜。这四种情绪关系到的内脏是,心脏、肝脏、肺脏。而检查结果也是这几个脏器出了问题,所以,我怀疑……”
“你到底在怀疑什么?”廖晓晟完全不明白。
“等等,晓晟。”蓝景阳忽然意识到了洛毅森要说的话,不禁也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走过去蹲在洛毅森的身边,看着他写下来的东西,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最后,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你是不是怀疑……”
“对,我怀疑是孩子们的七情作祟。”
“七情?”廖晓晟猛地站了起来,自语着,“不对,如果是七情作祟,那么她们的恐惧感和喜悦感怎么没了?”
洛毅森张张嘴,没办法回答廖晓晟这个问题。苦笑几声,说:“得了,先挖吧。”
他拿起铁锹继续挖,对面的蓝景阳也只好继续卖苦力。时不时地偶尔抬头看他一眼,眼神中多了一点钦佩,少了一些冷漠。坐在一边的廖晓晟始终看着洛毅森在地面上写的那些东西,久久无法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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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里的土质还算好挖,两个人合力又挖了十来分钟,大约有一米五到一米八左右的深度时,蓝景阳的铁锹碰到了什么东西,无法深入。洛毅森急忙扔掉手里的工具,说:“坑小,我下去。你在上面接着,把我衣服拿过来吧,总得找一个包着的东西。”
言罢,洛毅森跳进了坑底。小心翼翼地用手拨开些土,下面露出一截白色的东西,他招呼着:“找到了。廖姐,你看看。”
一边喊着廖晓晟一边拨开土层,很快一截肋骨显露出来。站在坑沿儿上的廖晓晟几乎不用下去看明就知道,这是人的骸骨。
把骸骨小心的取出来,放在衣服上。廖晓晟说这是一个女人,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了十年之久,年龄大约在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头部颅骨有明显裂痕,看来这就是致命伤了。
三个人带着骸骨下山,廖晓晟决定先回一科对骸骨做进一步的检查化验,洛毅森本来还有些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但廖晓晟很坚持让蓝景阳留下来。言谈之间,似乎在担心会有未知的危险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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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廖晓晟开车消失在他们视线中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蓝景阳干一下午的力气活,肚子很饿,洛毅森挠挠头,说:“虽然我也很饿,但时间不等人啊。咱得先去老王家看看。”
蓝景阳也跟着点点头,又问道:“你对孩子的事还有什么看法?”
“我想今晚跟老王好好谈谈,孩子已经不能留下来了。不管是他们的身体状况,还是我们没想明白的‘七情’问题,都需要尽快解决。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我还是想把孩子们带回去。”
这个想法倒是跟蓝景阳不谋而合。他首先联系了公孙锦,把洛毅森的推论结果事无巨细的说个明白,接着又说了他们的打算。电话那边的公孙锦沉思了很久,才说:“我没想到‘七情’作怪的可能性。毅森这个大胆的推测虽然没有证据,但非常符合几次事件的情况。”
办公室里,公孙锦把半敞开的房门关好,谨慎地说:“景阳,事情还没结束,也许还会发生什么你们意料不到的事情。你和毅森要提高警惕。把电话给毅森。”
洛毅森接过电话,没想到第一个问题就让他难以回答。
公孙锦问道:“你怀疑王平久杀了徐玲?”
“这个……”
“不要这个那个的,想什么说什么。”
洛毅森只好说:“对,我是怀疑他杀了徐玲。他曾经告诉我徐玲生完孩子后就走了,按理说这是十二年前的事。当时他还说,徐玲在后来又回来过一次,我以为是徐玲跟王金宝一起回来的,但是我问过顾美云,她却说王金宝在孩子出生后只回来过一次,大约在六年前。也就是说,当年徐玲第二次回来的时候孩子们的父亲王金宝并没有同行。赵航在徐玲家乡查到情况是,徐玲失踪于十三年前,这刚好跟王平久说的情况吻合。所以,我怀疑,十三年前徐玲回来,顾美云并没有见到她,只有王平久跟徐玲见过面。也许,徐玲是回来跟王家要钱,又或者是什么其他问题,导致王平久杀了她,把尸体藏在山洞里。”
“好,这些都是你的猜测,我们姑且当做一种可能性吧。那你想过没有,王健为什么不让同学靠近山洞?”
这时候的蓝景阳紧靠在洛毅森身边,听着公孙锦的声音。他也纳闷地看着洛毅森,期待他的回答。洛毅森说:“还记得我让人带回去的那些土质吗?化验结果是一般的土和一些烧纸灰,这些东西我是在孩子们的鞋底上发现的。我推测,王平久杀了徐玲后心中有愧,所以每年的忌日都会到山洞里祭拜她。最后一次,也就是今年,近期,他去山洞祭拜徐玲的时候,被孩子们发现了。我想,在祭拜的时候王平久自说自话了不少内情,刚好被跟踪的孩子们听见。孩子们得知是爷爷杀了妈妈,也知道妈妈被埋在山洞里,所以,王健才不让同学们接近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