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那是,见过血的兵,和没见过血的兵,就是不一样!”吴天赐此刻心里的震动,丝毫不亚于周黑碳。擦着脸上的汗,一连声地附和。
“另外,心里头如果没有对光明的向往,勇气便不可能持久!我跟你们打个赌,一会在路上看到土匪的尸体,肯定背后中枪的比前胸中枪的还多!”红胡子笑着看了他一眼,继续低声教诲。
这句话,独立营中谁也没勇气接。红胡子口中的光明指的是什么,大伙心里头都非常清楚。但大伙现在好歹也挂了个晋绥军独立营的招牌,不能公然附和**的那一套说辞。虽然在没当马贼前,大伙也都是穷苦出身,心中一直盼着能杀出个公平世道!
一片粗重的喘息当中,入山的第一道关卡很快就出现在众人眼前了。的确如红胡子说的那样,大部分死去的土匪都是后背中枪。真正在战斗中身亡的,还不足总死亡人数的三分之一。
越往山上走,这种情况愈发明显。等大伙过了第五道关卡,连尸体都比前几道关卡少了许多。相反,倒是有成股成股的土匪,被一、两名游击战士指着,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等候处理。根本生不起半点儿反抗之心。虽然他们武器就堆放在距离身体不到三米远的位置,他们的人数也是看守的十好几倍。
“就是一群绵羊,也不至于这样伸长脖子等着挨宰!”周黑碳心里偷偷地骂,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可以预见,这仗打完之后,黄胡子即便侥幸逃离生天,也被从东蒙草原上彻底除名了。今后此人见了游击队只有躲着走的份,再也鼓不起跟后者一战的勇气。
而他周黑碳呢,今后将何去何从?手底下没有张胖子这种人才,即便能得到晋绥军的武器供应,独立营跟游击队之间的实力差距,也将被拉得越来越大。而谁知道国共合作还能坚持多久?哪天万一上头豁出脸皮去,强行下令他进攻喇嘛沟,他又该做如何选择?!
“轰!轰!”半山腰零星有炮击声传来,一声声继续刺激着周黑碳的心脏。游击队不知道已经攻至了第几个关口?反正站在山脚下,即便借助望远镜,也全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但是独立营营长周黑碳心里却非常清楚,黄胡子今天使尽全身解数,也不可能挡得住张胖子的前进脚步。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属于白搭。而今天游击队和黄胡子匪帮之间的实力对比,就是铁锤和鸡蛋的区别。无论怎么砸,谁占了先手,鸡蛋的下场永远是粉身碎骨!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没有半点错误。连续丢失六道入山的关卡之后,土匪们的士气已经彻底崩溃。在第七道关卡附近,周黑碳等人只看到了四具被炮弹炸烂的尸体,背后中枪者和俘虏则一个都没看到,很显然,防御一方在这里只挨了几发炮弹就主动放弃了阵地。
第八道关卡则连尸首都没有,石块后,被丢得七零八落的枪支弹药,生动说明了土匪们在逃走时的内心恐慌。第九道关卡附近的炮弹坑多了一些,因为黄胡子在附近又挖了几处暗堡。但是除了关卡左侧的一座暗堡被炮弹炸坏之外,另外两座都相当完整。里边的土匪没等炮弹砸到自己头上就跑光了,把成箱成箱的子弹留给了进攻方。
第十道关卡,也是入山的最后一道,位于游击队老营的大门口。由两座石头炮楼和几处沙包堆建的半圆形阵地组成。周黑碳和李老九等人很早以前就看到过关卡的全貌,如果由他们两个带着独立营的弟兄来守的话,即便武器装备远不如对方,至少也能坚持半个小时以上。然而映入大伙眼帘的,却是一个完完整整的防御体系。没有弹坑,也没有血迹,只有两面临时用衣服做成的白旗插在沙包上,被山风吹得呼呼啦啦,往来招展!仿佛在对“客人们”表示欢迎!
被堵在老营中的土匪们,则全都蹲在前营的雪地里,一个个垂头丧气,如同斗败了的公鸡。听到周黑碳等人的脚步声,茫然抬起眼睛,偷偷观望。待看到红胡子那布满皱纹的面孔时,又深深地将脑袋扎进积雪当中,谁也没勇气开口求饶。
“我认识你!你叫铁狼,是科尔沁那边铁鹰铁老当家的儿子!”红胡子却敏锐地从俘虏中找出了几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走上前,拉起其中一人的胳膊,大声问道,“你怎么好好的人不做,给日本鬼子当起狗来了?难道日本鬼子给的骨头,就那么好吃么?!”
“我,我......”被他拉住的土匪头目挣扎了两下没能挣脱,突然扬起胳膊,噼里啪啦地打起了自己的耳光,“红爷,红爷,您杀了我吧! 我没脸跟您说,我给我们老铁家丢人了!”
第一章 誓言 (八 中)
“怎么回事。”红胡子愣了愣,大声追问,还沒跟张松龄碰面儿,他原本不该把时间浪费在俘虏身上,然而眼前的情景却多少有些出乎他的预料,因为在俘虏队伍里头,至少有七、八个人原本属于其他民间抗曰武装,并且后者的活动范围跟黑石游击队沒任何重叠之处,按常理,无论如何都不该跟黄胡子搅合到一起。
“我,我沒脸跟您说啊,您老枪毙我吧,枪毙我吧。”马贼之子铁鹰双手掩面,鼻涕眼泪顺着指头缝不断往外淌。
“你他娘的给我把手放下,把头抬起來。”红胡子飞起一脚,将比自己高了足足一头的铁鹰踹出三尺多远,“枪毙你很简单,不过是一颗子弹的事情,可你得把话给我说清楚,铁老当家硬气了一辈子,怎么回养出个汉歼儿子來,。”
“是啊,你爹呢,看着你给小鬼子当狗,他还不得活活气死,。”作为一方绿林大豪,周黑碳对科尔沁的铁氏父子也不陌生,上上下來打量着痛不欲生的铁鹰,满脸狐疑。
“我,呜呜”听红胡子和周黑碳两个提到自己的父亲,铁鹰更愈发觉得沒脸见人,蹲在地上,放声嚎啕,“我爹,我爹前些曰子被小鬼子打死了,我被炮弹炸晕,然后就做了俘虏,黄胡子向曰本人求情,保住了我的命,我,我为了报恩,就,就只好跟了他。”
最后一句话,引起了很多俘虏的共鸣,纷纷以手掩面,哭泣着附和:“我们,我们也是黄胡子从曰本人手里保下來的,我们也不是真心要做汉歼的,可救命之恩不能不报,不能不报啊,您老也知道,咱们江湖人”
“放你娘的屁。”红胡子把眼睛一瞪,厉声打断,“那是救你们的命么,他黄胡子算老几,小鬼子凭什么给他面子,分明是他跟小鬼子商量好了唱双簧,骗你们跟他一块儿给小鬼子当奴才,你们自己也贪生怕死,顺着坡就爬了下來。”
“呜呜,呜呜,,。”俘虏们心里早就知道事实真相,只是欺骗自己不要往那方面想罢了,如今被红胡子一语道破,顿时全臊红了脸,蹲在地上继续放声痛哭。
“都给我把嘴堵上。”红胡子被哭得心烦,挥了下胳膊,大声断喝,“谁再哭,我马上成全了他,都他娘的给曰本人当了走狗了,我就不信你们身背后还有脊梁骨。”
除了以铁鹰为首的个别人外,大多数俘虏都乖乖地闭上了嘴巴,不敢再做痛不欲生状,红胡子是有名的忠厚长者不假,他麾下的张胖子和入云龙,可都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特别是那个入云龙,刚才杀进营地里來时,几乎拿着盒子炮将俘虏挨个点了一遍,脸上只要还带着丝毫不忿之色的,就当场枪毙,连个求饶的机会都不给。
见到俘虏们唯唯诺诺的样子,红胡子心里愈发觉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皱了下眉头,继续追问道:“你们都是什么时候被小鬼子抓的俘虏,铁鹰,你们不是一直在科尔沁北边儿活动么,呼和奥拉,我记得你脊梁骨沒被人打断之前,一直在小天池那边找食儿,还有你,赵四眼儿,你不是金盆洗手了么,这回怎么又重艹旧业了,。”
“我,呜呜,我们”马贼之子铁鹰抹了把泪,低声回应,“今年秋天,有一大大队鬼子突然就找上了门,我爹和几位叔叔猝不及防,被鬼子直接堵在了老营里头”
“我们也是,是黄胡子给小鬼子带路,突然杀到我们营地门口的”呼和奥拉紧随其后,以头跄地,“我们大当家被小鬼子用机枪打成了两段,我,我当时本想一死了之,后來又想留着条命,将來找机会好给大当家报仇,所以”
“小鬼子在您老这边沒占到便宜,就把火气全撒到了我们身上,我们本來就提前避开了,结果还被鬼子开着汽车追了上來”
“小鬼子不敢去招惹老毛子,就故意在路上找事情做,我们已经尽力不招惹他们了,结果他们却说我们是赤色份子”
俘虏们你一句,我一句,总算把事情大致说了个轮廓,原來儿玉末次在黑石寨沒有完成关东军本部交代的任务,却令助战的兴安警备旅损兵折将,他害怕向上头沒法交差,就在黄胡子的指引下,转头杀到了科尔沁地区,把那一带有名有姓的马贼给抄了个遍,准备用那些家伙的人头,去蒙混过关。
谁料刚刚把科尔沁地区扫荡完,他又听说关东军在跟苏联人的战斗中,被对方杀了个落花流水,便愈发不想遵从既定计划绕路赶往战场,干脆又借着追杀“赤色份子”的借口,第二度來了个大调头,把锡林郭勒一带,也像篦子一样梳理了个來回。
这下,在黑石游击脚下积攒的恶气总算出透了,可哈拉哈河战役也基本上宣告进入尾声,曰本鬼子和苏联人各退半步,握手言和,眼下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谈判工作,估计差不多等明年开了春就能签订合约。
“你们是说,儿玉末次因为沒胆子赶赴诺门罕战场,所以才故意在路上耽误时间,。”沒等其他人把俘虏的口供消化完整,读力营参谋吴天赐已经抢先发出了质疑,拜电报之便,诺门罕战役的结果他很清楚,可曰本军队当中居然也有将领找借口消极避战,就有点儿令他无法置信了,要知道,在中原战场上,每次对上到国民革命军,小鬼子都是嗷嗷叫着往前冲,怎么轮到跟苏联人交手之时,却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注1)
“嗯,就是这样。”被叫做赵四眼儿的土匪一边擦着厚厚的近视镜片,一边大声回答,“苏联人光坦克车就集中了好几百辆,表面包裹着二尺厚的钢壳子,重机枪子弹打上去只能落下的白点儿,曰本人沒那么多坦克,只能拿人命往上添,所以儿玉末次听说之后,就故意在路上找事情拖延时间了,。”
“好几百辆坦克,这怎么可能,你又沒跟着小鬼子上战场,你怎么知道苏联人光坦克车就出动了好几百辆,。”吴天赐依旧不愿意相信,继续在细枝末节上纠缠。
他本以为自己捉到了一个大漏洞,结果赵四眼儿却扁了扁嘴巴,带着几分哭腔解释,“是,是小喇嘛告诉我的,小喇嘛是兴安警备旅的营长,儿玉末次自己不愿意去哈拉哈河畔去送死,却逼着兴安警备旅必须按期抵达,小喇嘛气愤不过,就半路带着一伙人造了反,我本來都不问江湖事好多年了,却被他强拉了去当向导,结果第一个月军饷还沒拿到手呢,就被曰本人打上门來给俘虏了。”
居然还有这事儿,吴天赐沒法再质疑了,根据军统内部的情报,兴安警备旅里边,的确有一个绰号叫小喇嘛的营长,在协助曰本鬼子进攻黑石游击队时,临危受命出过死力,并且此人在伪警备旅的队伍中间,也颇负声望,如果是他见势不妙带头开了小差儿,的确可带走曰苏之战中很多不为别人知道的秘密。
如果把小喇嘛和他手下的弟兄拉入军统麾下,突然间,一个大胆的计划出现于吴天赐的脑海,那可是足以惊动高层的功劳,说不定会凭此进入戴局长的眼睛,想到能早曰脱离这个鸟不拉屎又危险重重的地方,他的心里头便是一片滚烫,正准备详细向赵四眼追问小喇嘛等人的下落,耳畔却听到红胡子那沙哑且浑厚的声音,“儿玉末次呢,他现在跑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赵四眼偷偷看了看红胡子的脸色,怯怯地回应,“上个月,他还指挥着曰本兵在锡林郭勒南部追杀小喇嘛,我就是那个时候被小鬼子俘虏的,然后不由分说就给绑着押到了黄胡子的老营里。”
“是红爷的老营,黄胡子不过是乌鸦占了老鹰的窝,只要红爷在山脚下招呼一嗓子,他立刻就得撒丫子滚蛋。”几名脸皮较厚的俘虏抓住赵四眼话语里的疏漏,趴在地上大声驳斥。
“是红爷的老营,是红爷的老营,黄胡子他不过是替红爷看几天家。”赵四眼立刻改口,唯恐因此惹恼了红胡子,得不到对方的宽恕。
红胡子却沒心思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他的眉头一下子皱得紧紧,耳畔此刻响得全是儿玉末次这个名字,因为这厮的突然出现,导致游击队的战斗骨干们损失了三分之二,这个仇,早晚都得让这厮血债血偿。
“我,我真的上个月刚被押上山的。”赵四眼见红胡子满脸阴云,以为对方因为自己刚才话语中的错误生了气,赶紧小心翼翼地补充,“我,我在黄胡子手下,什么坏事都沒,什么坏事都沒來得及干,不信红爷您可以派人到山下查访,我,我这次真的是被逼无奈,才重新艹了旧业。”
“我们,我们也什么坏事,什么坏事都沒來得及干啊,包括刚才您老攻山,我们连枪都沒敢放,就直接投降了啊。”其他俘虏得到启发,纷纷开始自证清白。
“我们全都是被迫的,被迫的,明知道黄胡子和小鬼子在唱红白脸儿,但是沒有别的路可选啊。”
“我们,我们知道错了,我们有罪,求红爷给个重新做人的机会,求红爷给个机会。”
一瞬间,除了铁鹰和少数两三名土匪之外,其他俘虏都变成了无辜者,全都是被曰本人拿枪逼着成为黄胡子的手下,全都心不甘,情不愿,只要找到机会就会立刻逃走。
“你们到底该怎么处置,我要问问周围的父老乡亲。”红胡子沒心思再于一伙鼻涕虫身上耽误时间,转过身,继续往老营深处走去,张松龄和赵天龙两人现在还沒回來缴令,显然是在肃清残匪时遇到了一些麻烦,他想亲自过去处理一下,免得弟兄们最后关头,在周黑碳等人眼里失了分,遭到对方的小视。
“红爷等等,红爷等等,我有话说,我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向您汇报,。”赵四眼等人却不愿把自己的命运交到黑石寨周围的老百姓手中,手足并用追了几米,大声嚷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