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嫂子当下就瞪圆了眼睛，她跟丈夫虽然不那么富裕，但日子过得倒也宽松，而且膝下无子，养一个女娃娃，还不是没断奶的小宝，完全绰绰有余好吗？只是她几次去探望，都觉得十五过得挺满意的，她也觉着这孩子不像是会待在村子里的，跟着酒娘总比跟着他们学到的东西多……
    不过村里的这些事，十五却是半点也不知道，她此刻正在进行一场艰难的谈判……
    “小白，真人可是说了我能睡在这儿的。”十五抱着一只蒲团，蹲在木板的一端，这木板本来是地下酒窖的入口，但因为它的宽大平整，还铺了很厚的一层干草，十分柔软，所以被小白当做……狗窝。
    十五在小茅屋里待了十几天，每天都在各个不同的角落打坐修炼，经过长时间的试验和观察，她发现，小白的狗窝才是灵气最浓郁的地方！
    小白懒洋洋的趴在狗窝里，仗着自己庞大的身躯蛮横的霸占了整块干草地，它一边悠闲的晃着尾巴，一边用一种不屑的眼神试图驱赶眼前这只抢走主人注意，自己还不能咬死泄愤的丑陋人类。
    “你不让没关系，晚上我就告诉真人，某只灵犬一点也不乖巧……”
    小白哼哧哼哧，从鼻子里喷出两道鼻息，鄙视的摁了摁爪子，但还是朝后挪了挪身体，空出一小片地儿。
    成了！
    十五赶紧把蒲团放在干草上，像是怕小白反悔，整个人瞬间就盘膝坐在了蒲团上。
    小白一双淹没在纯黑毛色中的纯黑眼瞳不禁流露出鄙视的目光。
    十五恍若未闻，专心致志的修炼起来。
    趁天黑之前，好好钻研一下帝迦氏知守经的第一境界。
    天黑之后，酒娘就该找她了。
    十五现在才知道酒娘那时刻“慵懒”的姿态，就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困，而已。酒娘白日是用来睡觉的，夜晚打发她去干活以后的时间，也是用来睡觉的，一天十二个时辰，她怕是要睡上十一个时辰，然而，即便睡这么多，她还是“慵懒”……
    今天有个值得期待的夜晚，酒姬说要带她酿桃花醉！十五在这里干了十几天各种各样的杂货，背了一本又一本兽皮书，但还没见过一次真正的制酒，更别说是亲自酿了。
    桃花醉，坊间名酒，寻常酒楼的镇楼之宝，是以桃花为主材的酒，此酒清香绵柔，入口齿颊生香，饮之必醉，是为桃花醉。
    十五已经将关于桃花醉的笔记资料翻过好几遍了，就等着夜幕的降临。
    ……
    夜晚，碧空深蓝如洗，萤火过丛，几行墨色湘竹摇曳生风。
    十五见到酒姬的时候吃了好大一惊，寻常那个慵懒到看起来时刻就能睡着的酒仙子竟然精神奕奕，妆饰简洁精致，似乎是特意沐浴打扮了的，一头长发不再是拿玉簪松松垮垮的挽起，而是取了一根红绳向后束成高高的马尾，利落又干净，越发显得五官精致，容色出众。
    酒姬见十五仍是那副“灰头土脸”的样子，面上闪过一丝愠怒：“今夜制酒，你怎么竟不知梳洗准备吗？”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十五虽然很想问出口但理智告诉她还是不要作死的好，于是只好乖顺的站在旁边等酒姬训话。
    酒姬恨铁不成钢的将十五扔进了林中一处清潭，顺手掐诀布下一个圆形结界罩住水潭，自己则站在岸边等这个不省心的酒僮洗完。
    十五在潭中扒拉着水花苦笑道：“真人，我没有换洗的衣服呀……”
    十五先前一路跋山涉水摸到这个村落，本来就没有任何行李，浑身也只有一套破衣服，刮风下雨烂土泥坑都得忍着，偶尔遇到水源才会稍稍清洗一下，因此来的时候几乎脏成了泥球，然后到了星守村，在周家才算好好梳洗了一番，换上周嫂子将旧衣改小的常服，第二天就到酒仙子这里来了……所以，只有这么一件衣服，她除了晚上干活，其他的时间都用来看书修炼，旁的事情根本无暇顾及，好在这些天天气一向偏凉，否则整个人都该臭了……
    ……
    “酿酒对于酿酒师而言是最重要的工作，我手下的酒僮不说爱酒如痴，至少也应该表现出应有的重视。”酒姬一边用法术替十五清洗衣物，一边淡淡道。
    十五缩在清澈的潭水里，只露出一个圆圆小小的脑袋，脸蛋涨的通红。
    这么干净的水根本什么都遮不住……
    酒姬瞟了十五一眼，大约也猜到了十五是在害羞，她忽而扬唇，笑的花枝乱颤，波涛起伏：“你脸红什么？门板一样的身材连前后都分不清，脸又长得如此……随意，有什么好看的？今后若是哪个男人眼瘸了看上你，噫～他定是没见过几个女人。”
    十五：……
    一边笑着十五的衣服也洗完了，酒姬掐了个新诀又开始烘干，接着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闷闷答道：“十七岁。”
    “十七？”酒姬颇有些怀疑的看向十五：“十七这么小？”
    十五脸色更红，索性把脑袋也沉进水里好清醒清醒。
    酒姬见十五不经逗了，便也见好就收，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她好歹一个金丹真人，平时在哪个酒庄酒楼不是把架子端的足足的，等着人来服侍，就算是一个人辗转云华各域，四处搜集酿酒秘方之时也不曾做这种给人清洗衣服的事情，如今被魔道少主逼到这块巴掌大的小地方，勉强收了个酒僮，虽然用着还算顺心，但怎么竟然还照顾起她来，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总觉得吃了大亏！
    越想越亏的酒姬索性一甩袖子直接走出结界，侯在外头的小白一见主人出来了，立刻摇着尾巴迎上去，被酒姬轻轻一瞪又吓得伏在地上，低低的“嗷呜”。
    酒姬见小白这幅模样，眉头一松，虽然送狗的人讨人厌，但这狗确实极有灵性，至于十五，自己又何必跟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娃计较呢！
    ……
    十五回到茅屋的时候，酒姬正坐在门口逗狗，小白仰躺在地上露出黑漆漆的肚皮——没错，它连肚皮也是纯黑的，酒姬有一下没一下的去挠它光溜溜的黑肚皮，小白似乎很是受用，眯缝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响，缩起来的爪子也悬在空中招啊招的。
    酒姬见十五回来了，朝她一点头，示意跟上来，两人直接进了稍大的那间茅屋，小白耷拉着脑袋蹲在茅屋门口，眼巴巴的朝里面看，眼神湿漉漉的，看起来很是失落。
    这间茅屋是禁止它进去的，不管是朝里面怎么张望，它能看见的都只有黑暗。
    ……
    十五是第一次进这间茅屋，空间不出所料的比从外头看起来大了许多，应该是用了特殊的阵法，毕竟酒姬……有钱。
    茅屋里放了许多制酒的器材和各种玉制的坛子小罐一类的器皿，大多盛装了东西，比起十五和小白所待的小茅屋精致许多。
    “你的第一坛酒，是桃花醉。”酒姬拈起案上的一根桃花枝，缓缓道。
    那桃花枝虽开有一朵红粉色的鲜嫩桃花，但枝叶却是玉一样莹润的质地，微微泛绿，全然不像寻常的桃花枝。
    它也确实不是什么“寻常的桃枝”。
    十五这些天已经把兽皮书前前后后都翻了一遍，虽然还不能做到倒背如流那么熟练，但基本上都有一个印象，书里有记载桃花醉的用料，主材便是这雪山寒桃，只生长在终年积雪的山崖上，枝叶常年处于冰封的状态，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玉质的模样，只有花朵还顽强的维系着桃花的本相，每当盛放之时都必须积攒足够的力量才能破冰而出，否则就只能被困在冰冻里直至花苞腐烂。
    在云华界，雪山寒桃象征着生存的勇气。
    “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这儿摆放的所有东西里找出酿制桃花醉需要用到的材料和工具。”酒姬取出一盆清水，接着道：“但在做所有事之前，你要学会净手。”
    十五看着自己已经被水潭泡皱的手，沉默的又去洗了一遍……
    怪不得酒仙子一双玉手光滑白洁，怕是…洗脱皮了吧。
    第26章 酿酒下
    但凡是灵酒的酿制都需要调配酿曲，这一过程也被称为“兑曲”，桃花醉的酿曲应当是取雪山寒桃盛放时的金色花蕊三钱，研成细沫;春分时节的百花露六钱，无盖煮沸，熬成原来的一半之数;凡间酒曲以木属性灵力萃取其精华，得八两。这些东西具处理好之后按次序封入水精罐中，隔夜便可取用。
    十五在案上那些瓶瓶罐罐里挑挑捡捡，或观或闻，必要时还得取出一些尝尝，虽然十五并不是很理解书里写的类似于“味如春雪”和“味如冬雪”的区别什么的……可能是尝的不够多，或者是天生舌头笨？
    十五总觉得这一点会成为她酿酒路上的终极短板。
    不过好在她也并没有打算把酿酒当成毕生所求……而且一般的灵酒酒材如桃花醉这种单靠看和闻就能识别了。
    十五大概将屋里的东西摸了个遍，才找出酿曲需要的材料和工具。
    酒姬今夜没有半点瞌睡的样子，她很仔细的观察十五的动作，这既是在检验十五是否认真看了书，也是在判断眼前的人是否有酿酒的天赋，酿酒师的第一坛酒往往预示着他能达到怎样的高度。
    显然，酒姬对十五很满意。
    桃花醉的主材很简单，只需要雪山寒桃盛放后自然凋零的花瓣，以四九之数置于酒坛之中，也正因为主材单一，桃花醉才被列为普通灵酒。
    十五挑选完所用的东西后，酒姬微微点头，道：“你做的不错，可以开始酿制了。”
    ……
    十五这一酿足足用了两天两夜，虽然书上写的很简单，但实际操作起来却很考验技术，光是桃花醉酿曲里几种配料的处理，十五就报废了好几份，因为以这些材料原本的质量是远远达不到兑曲的程度的，比如雪山寒桃的花蕊中就混有枯褐的蕊和细小的桃瓣，这也很好理解，毕竟这些原料的采摘本就不易，要求太严柯恐怕就没人肯卖你了……
    幸好最后十五还是成功的将桃花醉酿出来了，封坛的刹那，整个人都疲惫得不行，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方睡上几个来回。
    然而，一旁的酒姬却道：“这就完了？”
    十五脑袋一懵，心里顿时忐忑起来，她难道忘了什么重要的步骤吗？可是明明没有啊，书上写的她都照做了……
    酒姬面露失望的摇了摇头，见十五瞬间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萎靡下去才悠悠道：“你忘了将酒坛放入酒窖了，我这地儿可还得制酒，要是一坛一坛堆下去可怎么得了。”说着就站起身，朝外头走去。
    十五回过神，精神大振，还没来得及高兴自己的酒没出问题，就忙不迭地抱着酒坛跟过去，酒姬走到十五所住的小茅屋，看到地窖的入口已经成了小白的狗窝，她无奈的摇摇头，示意十五去掀开木板。
    十五放下酒坛，手脚麻利的先把干草抱走，再将长条状的木板掀翻过来，露出黑黢黢的地窖入口，期间还抽空朝小白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看它龇着牙想跳脚又不敢的憋屈模样，心中一阵暗爽。
    地窖很大，也很暗，里面没有放置夜明珠，但却有两丛隐隐的亮光，一处红光，一处蓝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里顽强的展示着自己的与众不同。
    等酒姬取出夜明珠，十五才发现这地窖里处处是酒坛，大大小小足有上百坛，她记得周嫂说过酒娘明明搬来没多久，也不知是如何有这么多的酒坛，难道是……随身携带，把储物袋当酒窖用？
    唔……仔细想想还挺有道理的。
    再说这地窖里的酒坛虽多，摆放却极有规律，纹路走势也很连续，似乎形成了某个阵法，那原先的红蓝光芒或许正是阵眼一类的，两种光束里各摆放了几坛酒，不过盛酒的坛子看起来并不是普通的酒坛。
    像是知道十五的疑惑，酒姬道：“这是阴阳寒火阵，靠灵酒发酵时散溢的灵气支撑，那红光为火阵，温度极高，蓝光为寒阵，冰寒彻骨，都是酿制特殊酒种用的，你不过勉强一只脚踩进门里，这酒之一道的学问多了去了，就是用尽一生也无法窥破啊。”
    酒姬感叹了一阵，素手微动，指一处空地：“你的桃花醉便放在那儿吧。”
    十五点头，将酒坛郑重的摆好，桃花醉至少也得发酵三年才能开封，据说上等桃花醉酒香十里，入喉清冽爽利，饮之必醉，醉时如居桃花林，心神欢喜不止。
    ……
    从第一坛酒酿制成功后，十五的工作更加多种多样，难度也变大了许多，不过好在工作都是晚上，不影响白日的读书和修炼，而且在酒姬的“压榨”下，十五进步的飞快，已经可以熟练的独立酿酒，酒姬也很放心十五给自己打下手。
    酒姬正在尝试酿制梦三生，她已经尝试很久了，从萌发这个愿望到准备到真正着手去做，已经有近百年了，因为梦三生的配方只有残页，缺失了几味关键材料，所以酒姬一直在反复试验补全配方，而她整日整日的睡觉，无非是尝试入梦草一类的灵草究竟哪种才是梦三生“引梦”的关键。
    可惜，梦三生实在太难酿制了，更何况还没有完整的配方。
    不过哪怕是钻研了这么多年仍旧没有成功，酒姬也从来没有想过放弃，她有着坚定的道心，十五有时候莫名的相信，酒仙子哪怕并不是云华界修士的第一梯队，但却比那些人中任何一位的飞升希望都要来的更大，就如同她同样笃定酒仙子一定能酿造出梦三生一样。
    比起有着清晰目标和强大实力的酒姬，十五的前路则渺茫得多，这也带给了十五巨大的危机感和紧迫感，她时常拿出相思留下来的锦囊反复摸索，这是相思希望她能带回长帆岛的信物，她不会偷偷打开，但当她懈怠或者疲倦的时候，就会取出来看一看。
    要记得有一条小鲨鱼还在等着自己把最后的消息带回家乡。
    ……
    春来秋去，日月轮转，三年的时间一晃而过，离云水宗入门考核的时间只剩下短短两个月，十五早已经同村长说好这一次送村里的孩子去考核的时候顺带捎上她。
    只是，在那之前，她还需要跟酒姬辞行。
    十五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酒姬严格，可对她是真的没话说，虽然不肯以师徒相称，但教授给十五的东西比起寻常师徒更多更实用。
    如今，半个酒窖装的都是十五的“作品”，酒姬时常夸她天赋异禀，悟性很好，寻常酿酒师要琢磨很久才能拿定的时机，十五往往不假思索，一击即中。
    酒姬前两日还在问十五是否愿意去她的酒庄做一名名副其实的酿酒师。
    可是，十五还有很多事没有完成，又怎能心安理得去酿一辈子酒呢？
    十五苦恼的坐在屋前，此时正是当春，昨夜下了一场小雨，今早就能见到一根根墨色竹笋拔地而起，从小小的宝塔尖角长成细细的长条。
    而十五，已经在这里纠结很久了，旁边就是酒姬的屋子，屋门半掩，她只要推门进去说一句“我要走了”就行了……
    “你怎么还坐在这？”酒姬难得大早上没有睡觉。
    十五一愣，支支吾吾了半晌也没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