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传来骨裂的声音，十五苍白的面颊被溅上数道殷红的鲜血，这血不是她的，却令她惊惧不已，她瞪大了眼睛，紧紧搂住普雨，两人从高空坠落，刀刃一样的寒风刮的皮肤生疼，呼啸中，十五闭紧了眼睛。
    这般高度砸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尤其对两个负伤的人来说。
    然而，预想中的情形并未出现，临近地面时，二人下坠的速度忽然缓了下来，落地之时也相当平稳。
    十五顾不得其他，只慌忙去看普雨的状况。
    万幸，普雨身体虽踉跄了一阵，但好歹还能站稳，他察觉到十五的担忧，便勉强抬起头，一边拭去嘴角的鲜血，一边朝十五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
    十五鼻尖一酸，眼眶也红了。
    “那个，你们俩能不能等会儿再腻歪。”在旁边看了许久的寂华终于忍不住开口。
    十五反应过来，转头道谢：“方才的事，多谢你了。”
    如果不是寂华及时赶到救下他们，现在恐怕地上已经多了一个巨坑。
    “寂华。”百步开外的慧灭忽然冷声道：“你在做什么？既然通知宗门妖女要来，又为何要救下她。”慧灭嘴角还带着血迹，脸色不比十五好多少，显然强行突破“卐”字压制耗费太多，方才能使出那般威力的罗汉掌已经是在透支体内灵力了。
    但从这老和尚的口中透露的消息更为惊人，以至于十五也陷入了短暂的呆滞。
    她恍然想到，原来今日峡谷之所以如此安静，一群和尚又埋伏在观音塔周围，都是因为寂华提前“告密”。
    可是，一边告密一边出手相救，这个寂华，究竟图的什么？
    “慧灭住持，旁的贫僧不欲多说，但这两位都得随贫僧离开。”寂华淡淡道。
    这短短一句话却是将慧灭气的不轻，原本白的发灰的脸上又添了一笔僵硬的青，连语调都像是发条生锈的傀儡一样卡顿起来：“你、你、你这个……做梦！”
    与预想中一模一样的话，寂华丝毫不觉意外，也不动粗，只是径直从腰间解下竹筒罐，揭开盖子，醇厚的酒香味溢出，随着空气中窜动的冷风送入那群和尚鼻间，慧灭的脸色更难看了。
    寂华往嘴中灌了一大口酒，悠悠道：“贫僧本就好酒，算是犯了规戒，倒不如干脆脱离佛门，去那海阔天空的道家宗门逛逛，住持……您看如何？”
    慧灭瞬间两眼发黑，几乎背过气去。
    寂华……是万不能离开佛门的！
    第91章 菩提子
    十五万万没想到, 那顽固不化的老秃驴竟然真的会放他们离开！
    寂华的威胁出乎意料的有效, 她还是头一次见到慧灭那副哑巴嚼黄连的吃瘪相，看的她这个重度伤患也爽利起来，连身上的伤都……不, 还是很疼的。
    只是, 这么多年，再疼也都习惯了。
    为防秃驴后悔，三人从深幽的峡谷中逃出来，就马不停蹄的往南边赶, 十五和普雨的伤势都很重，寂华又只是金丹期修为，因此行路的速度并不算太快, 十五甚至还能分心去疑惑这件事中透露的蹊跷。
    撇去寂华这个人以往的诸多诡异行径和他身边那个貌似凡人的武九，单单看观音塔这事，他先是守在怨沼边界给她送地图，看似好心好意, 转头却通知了那帮秃驴, 但若是说他故意设下陷阱，又何必专程再来救他们一趟？
    那个慧灭住持, 对他的态度也非同一般，寂华不过金丹期的修为，身上气息似曾相识，如果没记错，应该就是当年星守村那个木土双灵根的男娃, 本名年华，被佛门的慧生大师救下后就认了师傅，北上做和尚去了，彼时她在云水宗私下里还打听过，一个好好的苗子忽然剃度出家跑去北域这种荒凉的地方总归是个新奇的事情，记得的人很多，必不会出差错。
    那么，一个木土双灵根，资质仅仅中上的修士，还是个酗酒成瘾的花和尚，慧灭为什么如此上心？
    十五思来想去，连脑袋都发晕了也想不通，他们此刻还在半空中赶路，为了早一点离开这是非之地，灵力都是拮据使用，连个防风罩也没设，三个元婴金丹被这空中的冷风吹得睁不开眼，一头乌发也是吹的乱糟糟打起了死结——当然，像寂华这等寸草不生的光头是没有这种烦恼的。
    渐渐的，也不知飞了多远，那刺骨的寒风终于回暖了许多，连白昼也长了，凝神远望，一片碧玉带模样的苍莽翠色若隐若现，浑浊的俗世烟火味也隐约萦绕在鼻息之间。
    这观音峡正南边恰好是中腹凡人界，据说是三国鼎立，七国争雄，还有个十分逗乐的国中之国，形势异常复杂，这些凡人一辈子只有短短的几十年，却硬是活出了比修士更为惊险刺激的乱世人生，怕不是个个都成精了！
    凡人界往东便是闻虚宗和剑宗，云水宗靠海，与凡人界隔着一整个剑宗，因此并不接壤，也无有往来，起码十五在云水宗几十年都不曾听闻有哪个师姐师弟去过凡人待的地方。
    凡人界以南就到了魔道凤巢，然而合欢宫和罗帏宫都是在极南的地域，十五也没有机会横跨几个门派跑过去。
    若是往西边走就到了十万兽岭，这是个即便是修士也要搏命并且即便搏命也不容易活下来的地方，通常是天赋极高的宗门弟子试炼的场所，当然，得配上好几个高修护航才行。
    ……
    卢国边境，拜仙崖。
    一连翻过十来座雪山，十五三人终于离开了北域，脚下轻点，便就近落在了一处绿茵茵的山崖上。
    这里靠近雪山，草木虽然茂盛，但大多都是细针一样的梭叶，虽然与云水宗的小桥流水、云雾缭绕相比差了不少，但十五这数十年辗转东海北域，吃足了苦头，现下也是皮糙肉厚半点不挑，见到块正常的地皮都差点喜极而泣。
    这喜悦直白的显在脸上，她指着崖下那一片高耸的城墙和零星几点稀疏的村落，便要说给普雨听，然而甫一回头，扬起的嘴角立时就僵住了。
    她愣愣的看着普雨逐渐透明的身体，颤动的唇瓣微微开合，还没说出半个字，鼻尖就仿佛灌了醋一般直发酸，眼眶倏然间变的通红。
    普雨面上露出一丝安慰的笑意，他抬起手，抚上十五冰凉的面颊，轻声道：“别哭，我喜欢你笑。”
    观音塔时，他曾在危急时刻以一个“卐”字破了闭口禅，但彼时十五重伤，没有听清，而这一回，她却是真真切切的听到了，是极淡极悦耳的语调，就像是雪缘寺院子里飘落的一片雪花，只是落进了聆听者的心里。
    化为一滴冰凉的血水。
    普雨身上的气息越发微弱，他的手贴在她脸上，触感却渐渐消失，十五眼中湿漉漉的，弥漫的雾气遮盖住视线，她睁大了眼睛，想看的更清楚一些，然而猝不及防间眨了一下，眼泪倏然滑落，留下两行湿润的痕迹。
    “都说别哭了。”普雨神色无奈：“你这样我怎么放心走。”
    话音刚落，他的身体更透明了，乍一眼看去，甚至会当成滞留人间的幽魂。
    十五喉头哽咽，连话也说不连贯：“你、你要去、去哪里？”
    “我……”
    普雨声音越来越低，十五只听到一个“我”字，旁的便再也听不清了，她眼睁睁看着普雨双唇开合，似乎说了一句什么，与此同时，他半透明的身体陡然一亮，随即彻底湮灭。
    十五脚下一软，瞬间跪伏在地上，一双眼睛也如熄灭的蜡烛般死寂了。
    雪缘寺里的一幕幕再度重现，她与普雨的点点滴滴都一一从脑海中闪过，随即又消失不见，渐渐的，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人死如灯灭。
    她如今才知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此后，天地如何广大，都再也寻不到一个普雨；她的人生不管有多少波澜起伏，也与普雨没有半分干系。
    这个人，将活在记忆中，最终，被人遗忘……
    十五原以为自己会嚎啕大哭，悲不自已，但事情真的发生后，她却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痛彻心扉，有时并不在脸上。
    目睹了全程的寂华默默站在一旁，等了半晌，见十五仍是那副万念俱灰的模样，终于忍不住道：“有这么难过吗？”
    十五不答，也或许并没有听进去。
    寂华撇撇嘴，往十五的方向走了过来，在普雨消失的地方停下，弯腰、伸手，从草丛里摸出一个圆形的小球。
    接着，他朝小球叹了一口气，语带同情道：“唉，你还没死，十五就急着给你哭丧了。”
    再一细看，那小球哪里是什么球，分明就是颗圆溜溜的菩提子！
    第92章 拜仙崖
    十五彻底愣住了, 一张脸上五官齐齐发怔, 呆滞的仿佛被偷了蛋的老母鸡。
    她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走到寂华跟前，俯身看去, 果然是枚菩提子, 与当初雪缘寺金光闪闪的样子不同，普雨这时的原身一片灰暗，没有半分灵物应具备的色泽。
    十五心中怦怦直跳，她伸出手, 想去碰触那圆溜溜的菩提子，然而半路又缩了回来，十五抬头看向寂华, 咬了咬唇，问道：“普雨究竟怎么了？”
    “他这十多年来为了维持观音塔的运转耗费不少，元气几乎枯竭，又强行挣脱封印破塔而出, 最后还挨了慧灭一掌, 能支撑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眼下只能回到原形, 慢慢休养。”
    “会有事吗？”
    “贫僧又不是妖修，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寂华笑眯眯的拖长了调子，继续道：“三魂七魄具在，只要原身不遭毁坏，是不会有问题的。”
    十五心下一定, 整个人都活了回来，连带着背上的伤痕也痛的分外真实。
    “所以，这小普雨……”寂华将菩提子递到十五面前：“他是跟着你呢，还是搁在我这儿呢？”
    给我……十五几乎脱口而出，但话提到了嗓子眼她又及时反应过来，略作思考之后默默将话头咽了回去，在肚子里打了个转儿，换成了：“你为什么要做这么多事？”
    这个人，从头到脚都写满了“诡异”。
    寂华扬唇：“你想问什么？”
    十五定了定心神，缓缓开口：“你为什么要告密、为什么给我送地图、为什么要救我们、还有慧灭放过我们的原因。”
    “哎呀呀，问题好多啊。”寂华耸肩：“前三个贫僧不好说，但有一句话：贫僧是为了你好。至于慧灭住持，贫僧倒是可以同你说道说道……”
    寂华一边说着一边干脆盘膝坐下来，慢悠悠的道：“贫僧是尊佛。”
    十五：……
    这年头，佛门果然是飘了，一个小小的金丹修士也敢妄自称佛，将那些合体期渡劫期的前辈置于何地？真不怕大话闪了腰！
    也许是十五面上的质疑和鄙视太过明显，寂华惆怅的叹了一口气，才道：“贫僧所言句句属实，出家人不打诳语。”
    十五瞥了一眼他腰间盛满佳酿的竹筒罐子，默然不语。
    寂华接着道：“不过，那是上辈子的事了。”
    这话一出，十五才勉强信了两分，但又疑惑道：“前尘往事，你能记得？”
    “自然是能的。”寂华神神秘秘的道：“你若是什么神佛转世，你也能记得，只是，可惜了，你不是～”
    十五：……
    “贫僧前世是为罗汉佛，投了凡胎来人世历劫，功德圆满之时便能回去，只是这事儿不知为何被师傅师叔们知晓了。”
    “难道……不是你自己说的？”
    “当然不是。”寂华无辜的眨了眨眼睛：“贫僧与他们说这些做什么？”
    十五心想也是，她收敛了多余的神色，直视寂华双眼，正色道：“你会对普雨不利吗？”
    “今后不会。”寂华笑道：“贫僧与普雨乃是多年知交好友，先前若非有旁的要紧缘故，也不至于将消息透露给住持，不过从今往后，贫僧可以佛祖面前立誓，必不会伤害他半分。”
    十五颔首：“那这菩提子就交由你保管吧。”
    寂华眉头一皱，不可思议的道：“你不带在身边？”
    十五轻轻摇了摇头，她将目光投向东边，那里正铺着一片艳丽的红霞：“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此行艰险，万一折在哪个角落……岂不是拖累了普雨。”
    一百多年前，她曾承诺相思，要将他的消息带去长帆岛，要亲手斩下李算子的首级，为他报仇。如今，这承诺只兑现了一半，她还要往闻虚宗走一趟……
    这么多年过去了，昔日元婴期的李峰主，如今也不知到了什么境界，十五吸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