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们在干燥的空地上并排躺着,有些身体极度虚弱的被单独放在一边,等着医治。
“老大老二,你们去盐泉打一桶水来。”巴长义的妻子挨个给族人们检查身体,等两个孩子将水提过来后,她便将一小盒红色脂膏融入水里,搅拌均匀之后,提笔沾水,迅速在虚弱的族人们头脸和四肢画上繁复的花纹。
她的动作专注而迅速,给每个村民身上都画上花纹后,她咬破自己的手指,将一滴血抹在额头中间,朝着东方五体投地拜下去。
三拜之后,她缓缓起身,口中吟唱着听不懂的曲调,踏着奇异的步伐围绕着村民们跳起舞来。
巴长义坐在地上,见几人一脸好奇,面带骄傲的解释道:“幺妹儿是族里的大祝,能借神灵之力。”
事鬼神者为巫,祭主赞词者为祝。巫祝在巫族之中,是地位很高的存在。每一任的巫祝都是上任巫祝从族内挑选出最有天赋的孩子,从小带在身边培养出来。除了祭祀天地鬼神,精通药理之外,巫祝还肩负着另外的重担——赐福。
巫族以白虎为图腾,信仰先祖廪君。先祖便是他们力量的来源,而巫祝则能通过特殊的颜料和方法,将这种力量封在族人体内,守护每个族人。这也是巫族人人都有白虎纹身的由来。
荣岁看着跳舞的女人,暗暗感慨巫族的神奇。
除了极度虚弱的几个族人,其他人都已经恢复了一点精神头,他们互相依靠着,手里捧着刚熬出来的热粥狼吞虎咽——饿了太久,脾胃都很虚,他们只能暂时先喝粥。
巴长义也捧着一碗热粥,大口喝完,又去盛了一碗过来晾着,留着等会给媳妇儿喝。
“让你们见笑了。”看见荣岁几人,巴长义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等把族人安置好,再好好感谢你们。”
“族长不用客气。我们其实是特地过来找你们的,没想到正巧碰上了。” 荣岁道。
巴长义不解,“怎么说?”
一旁的谢风接话道:“我们是为了锁龙柱而来。巴老六跟巫族是什么关系?”
巴长义神情微动,目光在几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被五花大绑扔在盐池边的巴老六身上。巴老六脸上身上都是鞋印和唾沫。凡是从他边上经过的村民,每个人都要踹他一脚啐上一口解解气。
“巴老六是黑巫一脉的人。”提起黑巫,巴长义忍不住骂了两声,神情不太好看的给他们说起巴老六的来历。
“这大概要从巫蛊之祸说起……”
巫族内部原先是分为两派,白巫学习药理治病救人,黑巫则喜欢研究尸体怨魂还有傀儡术等等一些偏门手段。两脉原本只是理念不和,还算相安无事。但是在汉朝时,有一部分黑巫耐不住权势的诱惑,利用巫术祸乱前朝后宫,皇帝得知后震怒,下了令要屠尽巫族。
巫族一时死伤无数,仅剩的巫族逃回巫山。决定再不出世。而当时的族长担心黑巫再生事端,要求黑巫一脉剩下的人立重誓,永不再使用黑巫术。黑巫一脉不愿立誓,最后带着族人离开了巫山,另谋生路。
“巴老六就是黑巫一脉的人。”巴长义道:“黑巫一脉离开巫山后,两脉之间就断了联系。直到去年八月,巴老六潜入后山,杀死了看守锁龙柱的一位长老,将龙魂放出来,我们才知道黑巫一脉还未放下当年的恩怨。”
查明巴老六的身份后,巴长义就带着人外出四处寻找巴老六的行踪,想将龙魂追回。但是哪知巴老六为人阴毒,埋伏数月,趁着他不在,在水中下了蛊,将村民全部囚禁了起来。
他迫于威胁,不得不束手就擒。
“巴老六抓你是为了灵山入口?”殷烛之忽然道:“他找灵山做什么?”
巴长义一阵沉默,思虑片刻后才道:“他想找不死药。”
《山海经》中记载: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夹窫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突窳者,蛇身人面,贰负臣所杀也。
开明六巫与灵山十巫实际上指的是同一群人,远古的巫皆是神医,甚至传说中他们握有不死药能令人起死回生。而巴老六就是冲着不死药来的。
十巫居住在灵山之中,但是灵山具体在哪儿却无人知晓,巴老六认定了灵山中有不死药,便用计抓住巴长义,想要从他的口中拷问出灵山的位置。
“灵山真的有不死药吗?”荣岁好奇道。
巴长义摇摇头,“都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了,我反正是没见过。”
荣岁也觉得这些传说中的事情真真假假太难分辨,到底有没有不死药他们不太关心,他们更关心的是巴老六以及他背后的人。
青羊观的无支祁井,巫山的锁龙柱几乎是前后脚被毁,加上试图搅动海眼的龙魂,这桩桩件件的事情,看起来并不只是在针对巫族。
真要仔细说起来,巫族反而像是半路捎带上的。
谢风神情一直阴沉沉的,半晌没听见自己想要的信息,便对巴长义拱手道:“我有些事情想问问巴老六,族长不介意吧?”
巴长义摇摇头,“留他一口气给我们审问就够了。”
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谢风缓缓朝巴老六走过去。巴老六看见他就想起那把带血的铜钱剑,下意识往后躲了躲,警惕的看着他。
谢风朝他冷冷笑了笑,拿出铜钱剑,手指在钝钝的剑锋摸过,剑锋瞬间闪过寒光,指向巴老六,“青羊观的人是不是你杀的?”
巴老六脸部肌肉抽动,咬咬牙想说不是,但对上闪着寒芒的剑尖,最后咽了咽口水老实道:“不是我一个人杀的。”
谢风心头火起,剑锋没入他胸口一寸,“还有谁?”
“不能说!”巴老六神情扭曲,“说了我就没命了。”
谢风冷笑道:“不说你现在就会没命。”
巴老六摇头,即使谢风将剑尖转了一圈,他疼得连连惨叫,却依然死咬着不肯说。
“我来问吧。”殷烛之抬手在谢风肩上拍了一下,谢风动作一顿,将铜钱剑收起来,不甘的退后。让殷烛之来问。
“是你让龙魂去动北新桥的海眼?目的是什么?”殷烛之问道。
巴老六瘫在地上,满头大汗,“不是我,是那人的命令。”
“目的是什么?”
“不知道。”
殷烛之皱眉,“其他的龙魂在哪?”
“被带走了。”巴老六道:“你问我也没用,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人是半路找上我合作,说如果找到了不死药会分我一半,我对他的计划并不清楚。”他也是上了船后才发现不对劲,但是想后悔的时候已经迟了。
他说完便呼哧呼哧的喘气,一副要杀要剐随你便的模样。
线索到巴老六这里又断了,如果按照巴老六的说法,那他也是被人利用了,在后面谋划一切的另有其人。
放出无支祁和龙魂,试图破坏北新桥海眼,同时还在找不死药……
零散的事件合起来,反而越发让人摸不着头脑,荣岁不解道:“巴老六背后的人到底想做什么?而且他为什么要找不死药?”
按照巴老六的说法,那这人肯定不是普通人。如果是妖族,寿命都是以百千计,又大费周章的找不死药做什么?
第120章
敌在暗我在明,目前掌握的线索太少,巴老六那里也审问不出有用的信息,他们只好先将巴老六还有黑袍人关押起来,等明日再议。
此时天边已经现了鱼肚白,村子里的火把烧了大半夜,只剩下短短的一截还在勉力燃烧着。看了看时间,荣岁他们帮忙将村民全部安置好,才打着哈欠回去休息。
这一晚大家折腾累了,回去后也没精力再多想事情,躺下后就沉沉睡了过去,第二天直到巫族的人来敲门喊吃饭,荣岁才迷迷糊糊的醒过来。
打了个哈欠,荣岁用打回来的冷水简单洗漱了一下,脸上的倦意才消散。
过来叫人的巫族人是个热情的年轻汉子,操着一口方言说族长摆了宴席,请他们过去吃饭。
“就来。”荣岁把懒洋洋窝在睡袋里不想动的幼崽捞出来抱上,一行人才慢吞吞的去巴长义家。巴长义家就是最中间的那栋吊脚楼,经过一夜,已经收拾的整整齐齐,堂屋里摆了一大桌饭菜,巴二叔还有巴长义一家人都在。
巴长义见他们进来,连忙起身过来迎接,“昨晚睡的习惯吗?幺妹儿已经收拾了客房出来,等会儿我叫人把你们的行李搬过来。”
他看起来精神奕奕,身上的伤口也愈合大部分,看起来已经没有昨天虚弱的模样了。
“睡的还行。”荣岁抱着幼崽顺势在客位坐下,“村里人都没事了吧?”刚才他们一路走来,村里虽然说不上热闹,但也有了人气,外面的村民看见他们都会善意的打个招呼,看起来喜气洋洋。
“都没大事,就是饿坏了,养养就好了。”巴长义一边说着话一边伸长脖子去瞅荣岁怀里的貔貅,“这是昨天的小孩儿吧?妖族的?”
貔貅鄙视的看了他一眼,对于这个愚蠢的巫族竟然不认识自己感到不满。
巴长义被他白了一眼也没有发现,还乐呵呵道:“我就说出门怎么还带两小娃娃。原来是妖族,等会让三个娃带他们出门转转。”
白泽倒是对巫山兴致很高,一听能出门去转转,立刻就欢快的应下了。
“别扯闲话了,先招呼客人吃饭。”幺妹儿端着一大碗骨头汤上来,除此之外桌上全是红彤彤一片,不过饭菜相比荣岁他们在县里吃的已经清淡很多。
她放下汤又去端饭,巴长义趁着她不在小声嘀咕,“这么清淡,吃啥子嘛。”他刚说完幺妹儿就端着一盆饭过来,巴长义立刻端起碗喝了一口汤,神情浮夸道:“好喝!”
幺妹儿踹他凳子一脚,没好气道:“好好招呼客人,少吃辣子多喝汤,你伤还没好。”
巴长义:“是是是,晓得咯。”
荣岁:“噗嗤。”
巴长义被他笑的有点没面子,等人走了又小声逼逼,“这婆娘就是要哄着才行。”
荣岁没接他的茬,憋着笑给幼崽夹菜。
饭吃七八分饱,席间的碗筷声才慢下来,巴长义端着个汤碗吹气喝汤,一边道:“巴老六的事我已经联系非管局了,他们下午应该就会派人过来。”
除了巴老六,他们抓到的黑袍人还有二十几个,都是黑巫一脉的族人,全是被巴老六带出来的。虽然说是部族内部的恩怨,但现在是法制社会,二十几个人也不好自己全给处置了,巴长义干脆就联系了非管局,让非管局派人来接管。
“巴老六会怎么处理?”荣岁还是比较关心巴老六的处置问题,虽然谢风从昨天后就没再提过报仇的事,但也不能就这么让巴老六轻易的脱身。
巴长义道:“他杀了族里长老,毁了锁龙柱,按你们说法,连无支祁井也跟他有关,那罪名肯定不轻,要是他交代不出什么来,多半是要被处死。”
非管局对于异族违法犯罪一向是从重处理,巴老六如果没了用处,结局只有一个。
“那就好。”荣岁看看谢风,“青羊观上下的仇也算是报了。”
“嗯,报了一半吧,等这趟回去了,我回一趟青羊观,给师父师兄捎个信。”
……
吃完午饭,巴长义就让三个孩子领着他们去外面转转。巫山的风景很好,只是山里有阵法,加上道路曲折,没人领路很难找到好地方。
三个小孩儿蹦蹦跳跳在前面走,白泽和貔貅颠颠迈着步子跟上,三个大人则慢悠悠的落在后面,一行人优哉游哉的往山上走去。
村子在峡谷里,他们绕着山径走上去,到了峰顶就又是另一番天地了。峰顶地势平坦开阔,视野很好,对面就是断了一截的锁龙柱,锁龙柱前面是斩龙台,再下面则悬挂着一川瀑布,白色水流卷着水花奔流而下,最后汇进盐泉之中。
荣岁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来,眺望着下方层叠的山峰和森林,惬意的轻叹了一口气。殷烛之就坐在他旁边,不远处三个小孩儿和两个幼崽在树林中玩闹,谢风则四处溜达着,研究巫族留下来的古老阵法。
这样的场景,总是能让人轻易放松下来。坐在一起的两人都没有说话,荣岁双手撑在身后舒展身体,大大的伸了一个懒腰。
殷烛之不动声色的看着他,眼底是重重思绪。
“你……”
“我……”
两人同时开口,荣岁挠挠脸看向殷烛之,“你先说。”
“你先说。”殷烛之一瞬不瞬的看着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握紧。
“我先说也行……”荣岁挪开目光,扯了一把地上的野草,豁出去一般的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手心出了汗,他攥紧掌心的野草,没敢看殷烛之,只留给他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
殷烛之被他问的一呆,反应过来后也跟着紧张起来,艰涩的吞咽一下才找回了声音,“是,我喜欢你。”
“那你喜欢我吗?”他反问。
“我……”荣岁手指纠结的绞在一起,半晌才回道:“我不知道,我没有喜欢过别的什么人。”
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原本该让人失望,但是殷烛之却笑起来,伸手过去握住他手,低声道:“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