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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 第128节

    宾舍里已结束晚餐,担心夜里犯低血糖影响温习功课,乘轮渡前先去连卡佛买了一袋软面包。抱着纸袋,在尖沙咀等船时,给海风一吹,立刻有点温热的酒劲上头来,微醺,不算汹涌。却足以使她搭错轮渡,不当心便坐到了湾仔轮渡码头。
    她抵达港岛近二十天,尚未到过湾仔。刚从码头走出来,并未觉得与中环码头有何不同。香港滨海的商业街多是一个样子沿海岸线修筑的多为平坦大街,街上拥堵着新式汽车,街道两旁是整齐排列的店铺,里头有来自世界各地的货物;阶梯式的狭窄街道从平缓大街横穿而过,中环商业街便是其中一种。
    街边年迈老人脚边两只木桶,不知在卖什么,桶里带着豆香味。淮真上前去,递出零钱,老人不做声,也不理她,带上手套,用竹签子挑进纸袋里,原来是糯香弹滑的钵仔糕。
    一边吃一边沿滨海霓虹道阶梯往上走,直到看见香港饭店,她才后知后觉,原是走到了告士打街道上。看到马世道的街梯,尚未走过去,立刻跳出一个英国警察,截住她,用有些做作的广东话大喊大叫,告诉她前面拦路填海,四月底才开放,走不通,请她返回。
    她问他,“回聂歌信山应往哪里乘车?”
    “去中环花园乘电车就行。”
    “中环花园怎么走?”
    “一条街外就是中环花园。”
    听他语气颇不耐烦,淮真便不再多问。
    看见街对面一家亮堂的西饼店,上不及过街去问路,老板突然冲店门愤怒地大吼“死开啦咸水妹。”
    电烫金发的女郎倚在门口咯咯笑,“你睇下你,整个麻甩佬甘样,甘多人死唔见你去死,唔好行埋黎啊。”
    她娇俏的骂完人,踏着高跟轻盈无比的从淮真身边走过,带来一股廉价香粉的味道。迎面立刻走过来两名着警服的高大警察,一人一伸手揽住女郎的腰,还不忘转头,冲淮真暗送秋波。
    告士打肮脏的街道却像没有尽头,错落有致的霓虹灯管下,一间又一间下等的娱乐场所外都坐满了快活的白人,所有人都成群大声笑着,没有一个人落了单;每一个女郎都有人环抱着,旗袍下的大腿比廉价耳环更耀眼。
    湾仔乱而脏,满带着狂欢堕落的意味,果真名不虚传。
    远远望见告士打酒店外的汽油路灯下照着的道路指示牌,淮真心想求人不如求己,快步穿过混乱的街道,站在路牌下辨认,确认她常去的中环花园离这里不过半条街,向西走十分钟就能到。
    突然有人从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转过头来,发现是个穿卡其布警服、肩上缀着两道简章,系黑腰带的下级英国兵。他嘴上叼着烟,低头飞了个媚眼。
    淮真后退了两步。
    英国兵醉醺醺的问,“十块?”
    她用英文说,“先生,你搞错了,我是学生。”
    英国兵竟加价,“难道十五块?不能再多了。”
    沿街有一群女人看热闹不嫌事大,高声笑闹起来“十五站人都唔开工,点解唔做一楼一女?”
    淮真转身就走。
    英国兵不疾不徐追了上来,将她去路截住。
    肮脏的道路,即使在晴天,凉鞋踏上去依旧泥泞而阻滞。
    路人冷眼看热闹却不帮把手,淮真心都凉透。
    她用英文大声说“我会报警!”
    英国兵当她讲笑话“我就是警察。”
    淮真再次警告“美领馆就在附近。”
    英国兵像听见什么天大笑话,“美领馆的船今天才到,夜里就在告士打酒店喝酒玩中国妞。”一边用夹了烟头那只胳膊来搂她,烟头不经意在她纱笼肩头上烫了个洞,升起一股蛋白烧焦的味道。
    一声沉痛惨叫声里,肩头负重消失。
    淮真回头来,被路边站街女高声惊呼吓了一跳。
    那英国兵不知何时已被两名精壮白人一左一右扭在地上,吃痛又丢丑,情绪激动的大叫“你们怎么敢?”
    夹制他的两名白人以美式英文反问,“你们怎么敢?”
    英国兵微微抬头,看见美国人黑色制服裤脚上的黑边,立刻大声说道,“都是误会!”
    美国人立刻放开他,叫他滚。
    英国兵整了整腰带,落荒而逃。
    两人这才对淮真微笑说,“女士,没事了。”
    不等她致谢,其中一个黑衣服美国壮汉大步回头,喊了声,“西——”
    淮真顺着他目光望去,看见告士打路牌下的霓虹灯下头高高人影,也是一身黑色制服,系黑色腰带。
    两个美国人问了他一句什么。
    他说了句什么。
    两个美国人都回头来看淮真,突然笑了起来,一人在他肩上捶了一拳。
    有好事者仍在静静地看着淮真,看这被英国兵捉弄的女孩,被美国人救下来,为什么仍不肯走。
    霓虹灯下的人也在静静地看着她。
    华盛顿的冬天冷不冷?
    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什么时候来的香港?
    你精神看起来很好,穿黑制服很有气势。
    湾仔比三藩市热。
    还生我气吗?
    我很想你。
    演习过无数次,等真的见到,却发现根本没有一个适当的契机开口。
    什么都不合时宜,什么都不是最正确。
    背后两个美国人瞧了同事与穿纱笼的亚裔女孩一阵,乐呵呵的回了告士打酒店灯火通明的大堂。
    没工开的女仔们主动贴上美国人,大声拉客“先生,中国妞好啦,一毛钱看一看,两毛钱摸一摸,三毛钱做一做啦。”
    美国人问道“一毛钱是银元,鹰洋,美金,还是英镑?”
    女人们尖笑起来,“您要给美金我们也收啦。”
    他在肮脏的告士打街纵横密布的霓虹路牌下,无数狂欢之人的注视下,朝她走了过来,轻声问她,“有钱吗?”
    她说,“有。”
    “有多少?”
    “三块。”
    “明天上课吗?”
    “长周末的礼拜六没课。”
    他嗯了一声,突然笑了一下,说,“番鬼佬……”
    大抵太久没同人讲过广东话,有些不太熟悉,说了一个词便停了下来。
    淮真大抵也有点微醺,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讲什么以后,莫名心跳有点快。
    果不其然,他接着,像半开玩笑,又相当认真地对她说
    “番鬼佬,一块钱睇一睇,两块钱摸一摸,三块钱……”
    似乎第一次讲这种话,仍旧有点阻隔在里面,终于没将最后一句说出口。
    然后噤声,微笑,等她回答。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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