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看着精神焕发的贾赦,已经不是去年初见到的那个脚步虚浮、初呈老态和酒色之气的贾赦,如今往外一站,顿时有了那么一点渊渟岳峙的味道,威势隐隐,眼底流露出热切的、要掌控更多的**。
“恩侯,好容易得了个休沐,不在家庆贺升官,听曲赏舞?”
“如海,”贾赦站起来就是一揖,“谢谢。”
“舅兄,这事为何?”林海慌忙躲开,站起来还礼不迭。
贾赦说的真诚,“如海,若没你御史台那些好友帮助,我这兵部侍郎没这么容易得到。”
“大哥这么说就见外了。虽然敏儿不在了,如海现在是把你当自己亲哥看待的。”
贾赦撇嘴,“别,我亲弟是从小恨我的,提起兄弟我就恼火。你还是当我是你大舅兄吧。”
林海一笑,叫人进来,吩咐准备午宴,摆去后花园的烟雨楼的二层,让后花园的那四个女子也都装扮了,伺候酒席。
林海的话吩咐下去,贾赦瞪大眼睛。
林海笑着啐他,“嘁,什么眼神!我没有那换人的癖好,不是要和你换。哪些人我也都没收,就留在家里做歌舞伎的。”
贾赦一笑,也不在意林海的嘲笑。叫人把送林海的东西先拿上来,“妹婿这些是跟着节礼到荣国府的,分家的时候,我留了下来,就想着哪天给你送回来。”
林海也不矫情,和贾赦一起,样样都仔细把玩一遍,听贾赦一一介绍妙处后,才招呼林诚把东西收了,嘴里还假惺惺地说:“谢谢舅兄。”
一会儿,小厮来报酒席得了,林海和贾赦一起往后花园走。老远就看到园子里几株老梅,满树繁花,红艳似火。
“这几株梅树好,这样的树,看着精神头就足。”
“这是我先祖留了话的,不准修剪成江南式样,为的就是看满树繁花。美吧?”
“是。灿如云锦,艳若红霞,瑰丽夺目。难得!”贾赦赞叹,“百多年的古树啊。”
“到烟雨楼二层去看,效果更好。梅花开的这些日子,晏晏差不多天天粘在烟雨楼呢。”
烟雨楼全是用淡青灰色的、如玉般的石头所砌,古朴、大气、沧桑、又纤尘不染,默默地诉说历代主人对它的喜爱,对它的精心维护。
贾赦跟着林海进楼,发现烟雨楼的窗子有些特别,仿佛是青白的琉璃。啧啧称赞,环窗绕了一圈,一面是开得正艳的红梅,一面是已经结冰的弯弯窄窄的瘦湖,光秃秃的柳枝,兀自在寒风里随风瑟瑟。南面是一路行来的时候,经过的蜿蜒曲径,居高临窗看过去,太湖石垒成的假山,几丛寒竹,夏日里定会是纳凉的好去处。西面是高低错落的树木,掩映着反光的、琉璃瓦的屋顶,看起来该是花房一类。四季皆有景致可赏的好地方。
“如海,你这窗,是琉璃瓦?”贾赦一坐下来,禁不住开口就问。
“差不多,是玻璃。这样亮堂些。”
贾赦四顾,忍不住赞道:“是亮堂。不然冬日赏梅,坐在雪地里,还是有些勉强。这里好,看得远,看得清,仿若无物阻隔。”
“这玻璃还不是最好的,有些杂质、发污,等以后有更透的,再换吧。”
贾赦默念,不气不气,还是在心里骂道,炫耀你有钱吗?西洋进来的玻璃,这样大的、平整的,怕是比铺一层金子还贵呢。
“好呀,你换新的时候,把这旧的给琏儿他们西院换上。”
这一会儿,那四个女子抱了瑟萧琵琶等进来,在二楼的一角,玉版轻敲,细细婉转的曲子,开始悠悠地在小楼里回荡。
林海笑不可抑,“换下来的给家里仆妇用,琏儿那院子里自然也换新的。”
贾赦瞪眼,“林海,你钱多烧得?你怕别人不知道你在盐政呆久了?你也不是这样的人啊。”
“还是舅兄知道我的为人、秉性。这些嘛,对我来说,比窗纱还便宜,都是我自家庄子上做的。”
贾赦瞪着眼睛看林海,林海给贾赦倒酒,“先喝酒,舅兄,有话慢慢聊。”
贾赦就端起酒盏,对林海说,“妹婿,大哥是真的要敬你的,要没有你的审时度势,大哥是不敢想、也不敢就这么快地、去争兵部侍郎;要是没你的筹谋,牛世子怕是要与我成死仇了;大哥在兵部也将会举步维艰。不多说了,大哥先干为敬。”不等林海劝阻,贾赦仰头一杯灌进去。
“唉,大哥,这酒适合慢慢喝,你这样几下子躺倒了,我一人喝着,还有什么味道。”林海招呼人,“给舅老爷换小杯子来。”
贾赦捏着那三钱份量的小酒杯,咧嘴做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林海不理他,端起自己的酒碗,闭眼把酒都喝了。“换小杯。”
林海起身给贾赦斟酒,“舅兄,咱倆是一条藤上的瓜,我不助你,助谁?没大哥伸手,如海现在也许还在江南熬着呢。这兵部侍郎估计也是有太上看先岳父的份上,点了大哥的。借势而已。”
贾赦捏着小酒杯,小小地呷了一口,“你说的对,没太上点头,今上在兵部动不了。”
俩人边喝边聊,袅袅丝竹声里,都惬意地赏着窗外的灿若云锦的绚丽红梅。
“这景致,当可入画。”
“我家先祖,有不少画烟雨楼四季景色的。恩侯若爱丹青,改日找出来,一起欣赏。”
“那可说好了,妹婿,万不能忘记你应了这事了。” 林家先祖的字画,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不忘,不忘。你记得啊,啥时候想看就说一声,我让人先找出来。”
“那先谢谢了。”贾赦二十年都靠金石字画这些打发时光,久了,即便不爱也依赖上了。“不说这些了,我给你带来俩样好东西,估计你能喜欢。”
贾赦让人把餐席收拾了,从随从手里捧过古琴。
“如海,你看看这个,如何?”
林海上前,轻拢慢捻抹复挑,错了,是轻按慢抚,柔和中夹杂着隐隐的雷鸣震撼气息。“是惊雷?听说这琴已经消失了百多年了。不会是惊雷吧?”
“如海好眼力,就是惊雷。开国初期落到我祖母的先祖手里,然后做了我祖母的嫁妆。”
“恩侯,这,这太贵重了。我可不敢收。”
“有何不敢的。当初我亲娘为这惊雷,和我没少打饥荒,就想要去了,给元春呢。你要是不收,我就送宫里给贾贵人了。”
林海知道贾赦说的送宫里是开玩笑,忙表态道:“别,可别,真送进去了,还不知道以后落谁手呢。舅兄美意,却之不恭,却之不恭。如海谢舅兄。”
林海唤人打水来,净手洁面,又让人开窗散了酒气,换了檀香燃上,二楼只留了他们郎舅俩人,才整理衣服、抬手挽袖地在榻上坐好,把惊雷放在膝上。
贾赦看着林海如行云流水一般的雅致,心里开始难受起来……当初,当初张氏抚琴的时候,也是这般如行云流水一般的文雅、秀致,要把这些都做足了,才肯抚琴。
陌生的曲子响起,贾赦听得一愣,这曲子说不出地特别,有大气磅礴、有沧桑透彻、也有潇洒自得,瞬间就抓住了他的心魂,驱散了他因怀念亡妻而升起的缠绵、萦绕、郁结在心底深处的哀伤。
林海弹得入神,唱得投情。“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知多少。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衣襟晚照。”
只把贾赦听得涌起满腔的英雄豪情,恨不能立即学先祖跨马提枪,再杀出一个国公威名。拿出搁在一边的匣子里的长剑,随着林海的琴声、歌声,尽情剑舞。
“苍生笑,苍生笑,不再寂寥,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林海的声音是偏柔和、不够醇厚、不够响亮的那款。但他唱出了兴致,不由地把内力加了进去。
在主院的纪氏,刚刚午睡起来,侧耳聆听林海的歌声,抚摸着略略膨起的腹部,林海看着像是文弱的,但把歌,能唱的如此有穿透力,内力修为应不浅。
“奶娘,爹爹要是活着,定会喜欢我的夫君。”
纪氏的一双秀目,水光碎碎闪动,眼眸里涌出从来没有过的点点的热望。
第193章 林海56
一曲终了, 林海垂下双目, 久久地沉寂在沧海笑里。以前学古筝, 曾拿着这曲试练, 怎么练、怎么弹,都觉得少了一点味道,还容易变得心气浮躁。现今才发现经历的多了、又有内力托着, 才能唱出了自己内心的共鸣, 这是属于不甘屈服但有着旷达心胸的男人、属于那些即便要亡命天涯、也要挣扎出活路的不羁硬汉们的曲子。
贾赦在林海的琴声、歌声渐低、消失后, 也缓缓收了剑势。失魂落魄地挪到窗边,看着近在咫尺、却仿若天涯般遥远的绚烂红梅发呆。
曾几何时,张氏坐在花树下弹琴, 自己舞剑。曾几何时,漫天飞雪的时候, 张氏笑吟吟地搂着瑚儿, 聆听自己弹琴。一切那么近,好像好像伸手就能触摸到,好像就是在昨天;而又那么远,遥远到仿佛是梦中, 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二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檀香袅袅升腾,缓缓弥漫,空气里只有俩人微不可闻的呼吸。
许久, 许久以后, 轻轻的脚步声, 在楼梯响起。
林海抬头看向楼梯,贾赦也回过神来。
“老爷,是荣国府送信来。”小厮发觉楼上的气氛不对,硬着头皮禀报。“缮国公世子在荣国府等舅老爷,说要等到海枯石烂……”小厮看着自家老爷和舅老爷的脸色,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贾赦摆手,“知道了。”
林海点头,那小厮如同得了大赦,飞快地退出了。
林海揶揄贾赦,调侃道:“舅兄改好龙阳了?”
“嘁。我就是好龙阳,也不会好上他。”贾赦一拍自己脑袋,看着满眼促狭的林海,“被你搅的,我这都说的什么,我怎么可能好龙阳?!美人还喜欢不过来呢。”贾赦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立即变色,吃惊地含在嘴里,吐不得,也不咽。停一下,才咽了这口茶,“忒凉了。”
“放了多久了,能不凉嘛。”林海招呼人上来换热茶。
“对啦,那缮国公世子是为了那酒的事儿找我。你什么意思,怎么占份额?”
“酒楼是他一个人的了?”
“是啊,他那些庶出的兄弟听说要分担债务,立马啥都不要地搬走了。族人也是一样,听说要按照血缘远近分摊那几十万,族老们一起把缮国公父子剔除了牛家宗族,让他父子俩背着几十万债务,守着光杆的国公府,独立一支。把缮国公气得差点没交代了。”
“呵呵,见好就上,有难就躲。族人啊。”林海摇头。“那酒就按原来说的,我出方子,舅兄出人,他出酒楼。人,一定要信得过的,不会漏了方子出去的人。”
“这人,你放心,我祖父留给我的,都是信得着的。”
“千万别大意了。这可是子孙的活钱。除了成本,均分如何?余的那一分,给你的庄子里的人做保密的费用,沾上的只能留在庄子里了。”
“成,我没意见。我和他说去。咱倆又不是支不起来酒楼,白送给他的发财机会,估计他也不会有意见。要给他这么多吗?”
“给他这些,是看在缮国公父子在兵部几十年的人脉份上。毕竟从岳父走了之后,兵部空白二十年了。先和他签个十年的约,这酒就供他一家。”
“行。这剑也是送你的。据说比鱼肠还锋利。得了十几年,从来没能拔出/来。”
林海接了剑,抚摸这剑鞘上的符文,笑笑说:“谢谢舅兄。我好好琢磨琢磨,拔出/来了告诉你。”
贾赦因缮国公世子在府里等他,匆匆与林海告别,也不要林海相送,跟着报信来的小厮出了园子,径直回家去了。
林海独自留在烟雨楼琢磨那符剑,发现那是一个小型的符阵。要是有灵气,在阵眼轻轻一按,是很容易打开的。
这红楼里有仙家?
林海反复琢磨,虽身无半点灵气,凝神苦思破阵方法。在找出阵眼上,试了几次,好像摸到门道了,又被浮起的阵符阻拦了。
天色渐晚,金乌西坠,林海却一无所获,又在烟雨楼消磨了一会儿,收拾了惊雷和符剑,回去外院书房,放好这两物。
林海回后院用晚饭,纪氏两眼盯着林海看,林海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袍,没什么不妥,下意识摸摸脸,“婉容,可是为夫有什么不妥当的?”
纪氏笑着摇头,“没有。夫君,晏晏打发人回来说,要与瑛表姐同住两日。”
林海一笑,“富嬷嬷跟去了吧?”
“富嬷嬷跟去了,青梅等几个都跟去了,还带了二个婆子。”
“那就随她了,小姑娘就这几年能松快一点儿。”
林海和纪氏一起吃了饭,挽着纪氏在堂屋转圈,只有夫妻二人了,就说一些家事。
“夫君,昨儿请了回春堂的老大夫来,给归荑诊脉,说归荑身子很好,正是孕育子女的好时候。对莺歌,只推说学艺不到,没能力诊治。”
“那就算了。人各有命,这也是勉强不来的事情。她若是能一直这样守规矩,养她在府里一辈子,也没啥。”
“听夫君的。妾身带过来的春柳和石溪,都过了二十岁了,夫君看看可有合适的人家,嫁出去吧。”
“婉容不留着她们,以后好做个管家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