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路带着温和的笑点头,看模样很是真诚。
但是已经和这人相处了有一段时日,隐约意识到对方本性的柴诸还是看出了他这笑容下的敷衍。
他愤愤磨牙,觉得今天一定要让对方见识一下。
迟春阁确实不是普通的青楼楚馆。
时已入夜,这整条街上都点了灯,和一旁红帐灯笼映出的暧昧之色不同,迟春阁只是普普通通地点着灯,并无任何特别的暗示。站在门口的姑娘虽也迎着客,脸上的笑容妥帖温和,并无分毫谄媚之感,要是形容的话,她们的姿态更像楚路在上个世界里见过的侍者。
楚路生出点兴趣了。
特别是看见进去的客人也很守规矩的时候。
道德标准这东西一向只适用于约束部分人,楚路可不觉得这里来往的所有宾客都有这个觉悟。
要真能如此,现下这地方就是圣人所言的天下为公的理想世界了。
这些人只是在遵守规则罢了。
而能令所有人都遵守的规则,特别是这规则与别处不大一样的时候,必然在最初实行之时经过了强权或是暴力的保证,只是不知道,这个迟春阁是哪一种。
脑子里转着这些想法,楚路也任由自己被柴诸拉入阁中。
柴少当家昂首挺胸地走在前面,打算带这个霍姓的小子开开眼界。然而待到进来之后,他便挫败发现,阁里姑娘们的视线大都黏也似得黏在霍言身上,好像全然无视了旁边这个同样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俊朗公子。
柴诸磨着牙往前一挡,将那小子推到后面。然而姑娘们却随着往后一退,依旧偷瞄着那人,好似连背影都觉得稀奇似的。
柴诸:
他安慰自己没关系没关系,看这小子的模样,恐怕连姑娘家的小手都没拉过,这会儿被这么瞧着,心底止不住怎么慌慌张张?
他这想法还没转完,就见被他挡在身后的少年施施然挪步走了出来。
那张如玉般面庞半点局促都无,对每个姑娘都笑得温文尔雅,直把好几个美人笑得粉面飞霞、转过头去,但却有胆子大些的,非但没害羞,甚至想要直接去拉他的手
柴诸:?!
不、不对!这跟他想得不一样!
还不等柴诸做什么,伸过来的柔荑就被那小子不着痕迹地避过去。
既表明拒绝之意,又不留尴尬,看样子像是对这个情形很有经验似的。
避之不及被美人袖子扫过,灌了满鼻子香风的柴诸:???
虽然过程经历了一些波折,但两人最后还是顺顺当当地上了二楼雅间,引路的姑娘动作款款,直到给二人沏完茶后,才眼波脉脉、似是念念不舍地缓步离去。
顶级的君山银针,尖芽竖直在澄澈的茶汤中缓慢起伏,清高的香气在身周缭绕;再看着两人视野格外开阔的座位,一垂首就能正好望见台下的座位
这显然不可能是每位客人都能有的优待。
柴诸端起杯盏轻嗅茶香,他很想说服自己这是引路姑娘看自己玉树临风、相貌不凡,所以才特意费了此番心思。
奈何
看这姑娘一步三回头、黏也似的落在霍言视线、那叫一个欲语还休。
柴诸就算真是睁眼说瞎话,也不至于瞎到这种程度。
于是,柴诸只能黑着脸警告,迟春阁乃是风雅之地,不是那等风月之所。
这里的姑娘才貌双绝,以艺会友、并不卖身。
他这么警告完,却见对面那小子只是笑笑,似是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又好像只是低头嗅了嗅茶香。
反正一副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的模样。
柴诸忍不住磨牙。
迟春阁的姑娘们确实并不卖身,但若是被姑娘看上,春风一度也不是不可能。而就这小子刚才那受欢迎程度,他随便冲哪个姑娘笑笑,说不定就有人拉他上楼。
这么想着,柴诸就忍不住咕嘟嘟冒起了酸气儿
凭什么啊?论相貌、论人品,他也没有差到哪儿去吧?
明明他今日还特意穿了这件金丝绣祥云纹的外袍、系了那条墨玉镶金腰带,腰间还坠了那块雪里红玉佩
都说人靠衣装,他怎么也比这个随便穿一身素布青衣就过来的小子看着有气质吧?!
柴诸满心愤愤不平,抬头却见对面少年正举杯轻啜。
一举一动尽皆风流写意、纵使一身素衣也难掩天然气度,那是经由岁月沉淀下来的,不属于这个年纪少年的从容。
柴诸:
行叭、好吧。
他不甘不愿地承认:他们俩看上去,是有那么一点点差距。
也就只有一点点!!
柴诸同时却又再一次肯定,对方告诉他的一定是个假名。
这种人不可能前十多年一点名气都没有!
第38章 权佞08
柴诸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杯盏, 杯中澄澈的茶水随着他的动作晃动,天青釉的瓷面随着映照上的光影而变化着颜色, 恰似年轻人起伏变化的心情。
柴诸绞尽脑汁地思索近些年来有哪些声名鹊起的少年才俊。
也或者更早一些,有什么神童传言。
这些传闻轶事一向不少,但那些盛名在外的人,有一大半柴诸见过、或者起码见过画像,那其中没有一个能和眼前人对上的。
至于剩下的,就连他姨母都觉得没必要认得。
不过是些苦营名声的沽名钓誉之辈, 并无真才实学。
柴诸可不认为眼前这个霍言是后者,而且郑叔的态度也不对。
老人家对这个霍公子的态度都快比他这半个主子半个晚辈还恭敬了,要是硬说的话, 都快及得上对待姨母时的姿态。
郑叔绝对知道什么。
虽然柴诸觉得他若是去问, 郑叔可能并不会隐瞒,可少年人莫名的胜负欲和自尊心, 让他一点也不想这么干。
总有种主动问了就输了的感觉。
不就是个身份吗?
他就不信了, 到京城一路这么久,他还猜不出来?
楚路并没注意到对面柴少当家那点年轻人心事,他这会儿正皱眉看着楼下突然乱起来的场景。
隔了这么远, 楚路也听不清那些人在说什么,不过却也不必听清, 只看一眼他们的神态举止就很容易猜到, 应当是这边的头牌姑娘要出来,
这具孱弱的躯体需得静养,现在这嘈杂热闹的情形的确让楚路略有不适, 但却也没到不堪忍受的地步。
楚路略微偏了下身, 朝向离窗户更远的位置动了动。
柴诸几乎立刻就注意到了楚路的动作。
虽然看起大大咧咧又有点不着调, 但柴诸其实对于一些细节尤为敏锐, 他很快察觉了楚路这点不适。
这一路下来,他对同行少年孱弱的身体状况确是有点了解的。
这次将人带来迟春阁,也是因为知道这其实是个清雅的地方,并不会像别处那般吵闹。
只是这会儿
他不由皱眉看向下面。
怎么回事儿?
迟春阁可没这么没规矩?
大抵是哪位头牌要出来了吧。
对面传来一声温雅的回话,柴诸险些都错以为自己把心底的疑惑问出了口。
他还不至于连自己说没说话都不知道。
显然,是对方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了他的想法。
一向都是他猜中别人的心思,这会儿被别人一眼看出自己在想什么,柴诸心底生出点别扭的不大适应来,甚至有点怀疑对方是故意的,打算连这方面都要把他比下去。
柴诸心里的小九九转过一圈,但很快就抓住对方言语中的破绽。
他突然哼笑了一声,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得意,迟春阁可不是什么那些流于媚俗的青楼?哪有什么头牌?
他刚想接着嘲笑这个孤陋寡闻的小子,却陡然想起什么,脸上嘲讽神情定住、双眼睁大,定格在一个有点滑稽的表情上。
半晌,他磕磕巴巴:你方、方才是说、头牌?!
难不成,今、今日如、如大家要登台?!
楚路哪里知道什么如大家李大家的,闻言只是疑惑地偏头看向柴诸。
不过,这表情里的疑惑并没有被柴诸领会到,反而被误认成了什么肯定的回应。
柴诸脸皮一下子涨了个通红,看模样跟楼下厅内的那些宾客也没什么两样,嘴里颠三倒四地念着,如大家、竟是如大家?!今日也不是十五、怎的、怎就碰上了?
他说着说着甚至都不由站起身来,在这不算宽敞的雅阁来来回回地转着,像是还不相信这是真的。
半晌,他像是终于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喃喃念叨着当是如大家又编好了新舞,所以才突然登台,咱们运气可真不错,这才终于重新坐会了原位,牛饮了被茶水压了压惊,这才稍稍平静下来。
等回过神来再抬头,柴诸却对上了对面楚路仍旧那副温文尔雅的浅笑。
这笑容本没什么特别,但是想想方才自个儿的所作所为,柴诸莫名生出一种自己被看了猴戏的微妙观感。
而这小子这一副不管遇见什么都一派从容、面色不改的模样,有时候实在让人看得牙痒痒。
柴诸越看越觉得不得劲儿,他觉得一定是这小子太孤陋寡闻、连如大家的名号都没听过的缘故。
这么想着的柴少当家深感自己责任沉重。
他索性将那些来往文人为这位一舞惊动天上仙的美人所做辞赋一一吟诵而来,试图让对面人明白,能赶上这么一遭是件多幸运的事儿。
幸不幸运的先两说,楚路就是听得有些迷惑。
说到底牡丹海棠这种意象和冷月新雪真的能放到一人身上不显违和吗?
恕他直言,他真的想象不来那姑娘的气质面容了。
楚路委婉地提了提自个儿的疑惑,柴诸也才想起,自己刚才一激动说出口的话有些混乱。
他忙解释,薄暮新雪那半句不是说如大家
柴诸现在相信楚路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了。
迟春阁的双姝声名在外,虽然不同于每逢望日便登台作舞的如大家,另一位林阁主不喜露面。但文人作赋也常将两人并立,又因那二位气质迥异,一位是盛世富贵的牡丹花,另一位是琉璃玉貌的冰雪姿容,便是放在同一句诗中都能让人辨得分明。
不过,显然对于这些,对面的少年一无所知。
也无怪乎他说得口干舌燥,对面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柴诸看着,那股微妙的不服气又涌上来。
他就不信,今天不能让这人变了脸色。
柴诸本也不喜欢随意在背后说些没根据的流言,但是这会儿被激起些气性来,却也没想那么些。
楚路只看见对面人瞅了他两眼,突然压着身凑了近,以一种说什么秘密的语气低声道,有传言说,如林二位夫人乃是霍相府中旧人,昔年最得霍相宠爱。
那时,霍相自知自身难保,所以提前为两位爱妾谋了出路,秘密将二人送到此处。
这昶裕城的知府也是曾是旧日霍相心腹,念及旧主之恩,对这两位夫人多为庇护
楚路:
???
!!!
第39章 权佞09
柴诸最后还是如愿以偿的看见了楚路的脸色变化, 虽然个中缘由和他想的有些不一样,但是这就是他不知晓、也不怎么关心的了。
柴诸心满意足之下,全然没注意自己在接下来的对话中, 几乎每句话都能被套出点值得一究的消息来也或许正是因为不知道, 才能毫无顾忌地说得热闹。
下面大厅中攀谈正酣, 台上烛火骤灭。于是, 原本兴奋的嘈杂声变做了疑惑的窃窃私语,在不安升腾蔓延之前,幽微的琴声由低到高、似从远处接近,而与琴声同时数十名纱衣少女手执灯盏从后鱼贯而入。
这架势立刻让人心生猜测, 原本闹哄哄的宾客霎时安静下去, 连二楼亭阁上, 正被楚路忽悠着往外秃噜消息的柴诸都闭了嘴,瞪直着眼往下面看,像是生怕错过什么。
而出场的如大家也确实同众人期待的一般惊艳
纤细的身影被灯光映到其后帘幕上,她从最初的矮身伏地缓缓向上伸展, 宛若从含苞到盛绽的花枝, 身段柔韧到几乎让人疑惑那是一株真正的藤蔓了。
被熄灭的灯火不知何时重被点亮,台上人终于显露出她的面容。
那些诗赋之中极尽华美的辞藻确实没错, 盛装之下的女子确实如枝头妍丽的盛绽牡丹,明明是这般可艳压群芳的侵略性美貌, 可她的眼神中却分明透出独属于少女的执拗执着。
正是这三分天真压下了那眉宇间的逼人的艳丽,却越发显得夺人心魄。
而这时,她站在台上, 她的肢体、她的动作, 就连她脸上的细微表情, 都将人拉住由着舞蹈构筑成的幻梦中。
女子柔软的腰肢频频向侧, 略微急促的琴音似是在诉焦急。
于是观者明悟,这是在等待归人啊。
姑娘的期盼如此溢于言表,以至于台下之人不由倾身,跟着她顾盼的方向望去,以期看见何人能有此荣幸。
他们自是看不着的,可台上女子突然变化的动作却让他们知晓,姑娘殷殷等待的人终于到来。
可她却并未如所想的一般迎上。
长长的水袖掩住半边芙蓉面,她急步绕着台周转了半圈,铮铮的琴声昭示了姑娘的忐忑,但这半圈儿之后,琴音又缓,姑娘的步子也随之慢下,原本掩面的水袖也一点点向侧移去,好似少女含羞见人。
所谓和羞走,倚门回首。
这一舞风格与往日的如大家全然不同,但这时候沉浸于舞姿中的人却无从思索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