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的女子明明未曾说一句话、未曾吐一个字,可她的手臂、她的身姿,连那顾盼的眼神都似在诉说,这是一段少女心事。
年少悸动,她恋上一人。
可她却不敢剖白不敢表明、甚至不敢泄露一丝一毫。
那是高居于天际的神明,她怎敢以凡尘浊思去污他分毫?
但却只对方偶尔慈悲地向下界一瞥,都能引得她魂牵梦萦、心神不守。
神爱世人、她也是芸芸众生中一员,那是不是意味着、他有一份爱也是给她的?
起舞的姑娘姿容绝色,她若有意,能让天下间任何一个男人将她奉于掌心娇养。可她偏偏爱得如此卑微又如此坚决,宛若扑火的飞蛾、决绝又悲壮。
她小心翼翼地掩藏着自己的心思,奉于神明身侧。拼尽全力地想要与之近一些、再近一些。
却终究徒劳。
凡人怎有资格肖想仙神呢?
人间锦绣入不得他眼,红尘软帐迷不了他的心,更遑论只是一点无足轻重的少女心意?
姑娘只徒劳注视着
仙人最终功德圆满、重登天庭。
渐转低缓的琴音让人也像是被代入姑娘那酸涩又伤感的心境,忍不住为台上起舞的少女揪起心神。
风声喧嚣,红色的纱帘被掀起一角,露出后面宛若新雪一般的洁白身影。这惊鸿一瞥,却让目睹之人一下子从这舞蹈营造的意境中抽回心神。
那是
林阁主?!
灼热的目光带着要把那纱帘烧透了,台下霎时喧闹起来。
要知虽是并称双姝,但是比起时不时抛头露面的如大家,作为阁主的林霜节反而深居简出,平素见上一面都难,更别说得闻琴音了。
林珑能感受到那些目光,但那些于她而言实在无关痛痒,她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仍旧继续着手中琴音。
隔着纱帘,她能隐隐绰绰看见那道翩然起舞的身影,并不久远的一段对话重又在心间浮现
要这时跳吗?
林珑疑惑看向如绮袖,她知晓对方一直在准备这支舞,却也知道她一直没有准备好。
有关那位的事情,她总是觉得做得再好也有缺憾
她总想给那位大人最好的。
这种时候,她不再是名满天下的如大家,好像又回到了当年那无依无靠、用尽一切手段才艰难求得一条生路的孤女。
如绮袖摇了摇头,却是苦笑。
她道:不能再等了。
她以手指梳理了一下颈边发丝,乌发如瀑鬓似云,可经她这么一动,却露出了里面被主人小心翼翼隐藏起来的银丝。
她虽未言明,林珑却懂了。
天眷美人,却仍旧有迟暮之日。
纵然皮囊美丑在那人心中从来无关紧要,若这一舞当真能上达天听,她们却绝不想以迟暮之年的姿态,再映入他的眼中。
*
林珑阖眸勾起一根弦,放任自己沉浸在琴音的意境里,沉浸在如绮袖的心意中,可她们虽足够相似,却终究不同。
她看得更明白、也更通透。
比起那无望的儿女情长,她愿意将之引为知己。
可她后来却渐渐明白,她实在没有那个资格。
这世上也无一人有此资格与他并称。
世间怎么会有那样的人呢?
林珑从不相信什么人命贵贱的论调。
凭什么她的命就贱了?!
明明她当年也是被父母兄长捧在手心、视若珍宝。虽是女孩,取名时却仍旧从了家中兄弟的字辈,甚至父亲连字都早早给她想好了霜节,如霜之节。
可是一切变故只发生在瞬息之间,从云端堕入污泥只要一夜。她尚不及为那蒙满血色的一夜哀泣,便陷入了更深的噩梦之中。
直到有一人伸手,将她拉出泥淖。
受过伤的雀儿不会再停留于人的人类的指尖,彼时的林珑警惕着周围的一切,她并不确知,这是不是另一个伪装的陷阱。她拨动琴曲,与他谈论诗词,但更多的时候只是沉默、沉默地观察着。
可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这世道如同一洼毫无生机的泥潭,将其中挣扎着的芸芸众生拖到深处,挣扎不得、于是只能深深陷入。可那个人却不一样,他和世间所有人都不同。
他明明可以一身白衣、片尘不染地高居池畔,却仍旧毫无迟疑步步深入。他将自己浸入更黑更沉的污泥之中,以自己的身躯供养、托举出一朵盛世莲花。
林珑不认天命、不信贵贱。
可偏偏那人的存在却让她知晓,这世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天生高贵。
*
这世道会好的。
最后的最后,那人是这么笑着与她说。
确然,这世道好了。
可那个人、却再也无法看一眼这世间。
这是真的好么?
林珑并不笃信。
需要他以身殉之的世道、让那般高洁之人蒙垢而亡的世道当真、是、好、吗?
但确实是多少人梦中期许过的。
不会再有官员如她的父兄一般,一生正直廉洁,却遭飞来横祸;不会再有百姓,劳作终年,却无一粟饱腹;不会再有人被迫背井离乡、流离失所
她花费经年,踏遍四海,帮他看完他愿景的世界。
以所见所闻谱作一曲。
却再无知音可奏。
*
台上的红裙逶迤,林珑却有些恍惚。
她的琴曲为知音所奏,总不明白愿意盛装登台的如绮袖所想那些人的目光只让她烦躁。
不过,她们俩合不来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早从当年就是如此。
兴许我某日一抬头,就看见大人坐在台下哩。
牡丹般明艳的美人如此调笑道,香炉烟气氤氲,给她的表情蒙上一层朦胧阴影,让人看不清其后的真实。
林珑对她最初的印象是蠢得可怜又不自量力,可后来却觉,或许她才是看得最明白最透彻的那个。
那句蓦然回想起的话像是什么指引,她忍不住抬头四顾。
不期然地、她撞上一双温润柔和的视线。
那双暖褐的眸子一如初见,好似能包容世间一切。
铮
崩断的琴弦在指尖带出了一串血珠,林珑愕然睁大了双眸。
第40章 权佞10
虽然林珑那里出了点意外, 但那支舞最后还是跳完了。
如绮袖登台这么些年,遇到的状况不知凡几,不过是琴音中断的小事, 她迅速就反应过来补救。而林珑在琴曲一道亦是造诣非凡, 片刻停滞之后, 硬是借着剩下的琴弦奏完了曲目。
效果出乎预料的好, 甚至于那即兴补救的旋舞也像是不可再现的灵光一闪,即便是如绮袖都觉得就算她再来一遍,也不会比这个更好了。
但如绮袖还是觉得奇怪。
林珑是个十足细致的人,于她在意的事上更是愿意花费百倍的心思。
那把大人亲赠的独幽更是她的心头好。平日不怎么见她弹, 却日日擦拭保养, 怎也不至于出现这种问题, 而且之后的停顿时间未免过于长了
如绮袖柔软的腰肢向后塌去,这最后落幕的姿态她早已演练了千百万遍、成了刻入身体中的本能,她从沉浸于舞中的情绪抽出些许心神,思索着这点异常。
而与此同时, 仰面向上的姿势, 也让她看清了二楼雅阁内,正含笑看来的少年人。
没有那层帘帐的遮挡, 她看得比林珑更清晰、也更明了。
像
不、是是大人?!
恍惚间,梦回故地。
*
如绮袖不似林珑。
林珑纵使在再艰难的境地, 都有旧日记忆支撑,如绮袖笑她那傲气可笑又无缘由时,未尝不是羡慕的。
如绮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黑暗的。
她源于恩客的一个意外, 没有任何人期待。母亲憎恶、却又因身体之故不得不将她生下来, 父亲更不知是何许人也。
如绮袖却觉得她足够幸运, 幸而她生为女孩, 不必在一出生就被溺死,又幸而她打小出落得就好看,让老鸨愿意在憎恶她的母亲面前保下她一条命来。
他的母亲痛恨极了这个让她从花魁娘子变成低等女支女的骨肉,如绮袖是被楼里的妈妈教养长大的。
她熟知青楼里的一切手段,且并不引以为耻。
人生在世各有活法,她只是靠讨好男人而活,又有什么可低人一等的?
如绮袖并不怎么出去,但也知这外面的世道连吃饱都是奢望,所以她不懂、不明白那些女孩有什么好逃跑的、又为什么要逃?
楼里不好吗?吃饱穿暖,甚至若是遇上了大方的恩客,绫罗绸缎、山珍海味想要什么,应有尽有。
但若不幸、遇上恶客
有楼里延医问药,总比衣不蔽体在外面饿死、连尸骨都被野狗甚至同类啃食来得好。
挂牌那日,她其实早就被交代了要将手中的绸缎扔给谁。
户部尚书家的小公子,他爹可是掌管了整个大衍的钱袋子。
至于才学相貌、胖瘦美丑,那又有什么紧要的呢?
妈妈不在意这些,如绮袖也觉得无甚所谓,在她看来,那些人都没甚分别。
但是那一日,在一众熟悉令人不适的目光中,她却看见了那唯一一道与众不同的视线。只是单纯的欣赏赞叹,像是看见一幅画、一个漂亮的杯盏、一块好玉任何美好的东西,并无一丝狎昵之意。
如绮袖一直知道自己是美的。
要不然妈妈也不会眼珠子似的护着她,希冀着可以在挂牌这一日将她卖出一个大价钱。
但污泥中开出的花、沾染了尘世的一切污秽。
她也可以称作美好吗?
在那样单纯的欣赏视线下,她第一次生出了自惭形秽之感。
而平日里几乎看惯了的、那恨不得将自己的身上衣裳扒光的宾客视线,突然变得难以忍受起来。
等如绮袖回过神来,手中堆成花的绸缎已经抛了过去。
已经做好准备的户部尚书公子志得意满的伸出手去,却眼睁睁的看着那朵红绸扎成的花从他身侧飞过。
在满堂哄然大笑中,尚书公子一张面皮涨得通红。
他再抬头、看向台上的视线却阴森到可怖。
那目光让如绮袖忍不住踉跄后退了一步。
然后
她看见了台侧老鸨冷下来的脸色。
她完了。
如绮袖如此想。
她不会有好下场的。
她知道楼里是怎么教训不听话的姑娘的。
然后
接过绸缎花那人出现了。
青年越众而出、缓缓踱步向前。
满堂皆静,原本涨红了脸的尚书公子面色陡然惨白下去,在那人似乎无意的一瞥之下,直接双腿颤抖、向后跌去,若不是左右搀了一把,恐怕得要直接一屁股墩儿跌倒地上。
不过这时,却无人看他。
如绮袖自然也是的,那个青年一出现,就攥住了全场的目光。
明明是声色犬马的烟花之地,他却好似漫步清雅竹林,让一切世间的污秽都无从沾染。
看着那人一点点走近,如绮袖恍惚生出一种可笑的想法来。
这是来救她的神明吗?
只是后来的一切,皆都证明了她的想法并非虚妄。
若这世上有神明,必然是他这般模样。
只是、这一顾的垂怜,却非独只为她而来。
神明坠凡,为救世而来。
而她、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
青楼里的生存并无尊严可言,可如绮袖却并不痛恨那段经历,因为那让她在那般世道中好好活下去;台下总少不了轻佻狎昵的目光,但如绮袖却并不厌恶登台
怎会厌恶呢?
那是她遇见神明的地方。
世人戏言,看了如大家的舞,便是仙人也要眷恋凡尘。
但是如绮袖却知,不必舞蹈,他一直深爱着这世间的一切。
纵使满目疮痍、遍布荆棘,他也要用带血的手把碎片小心翼翼地拼凑起来
那位神明就是如此的温柔又慈悲。
所以,如绮袖忍不住存了些奢望。
她总想着自己若是跳下去、一直跳下去
能不能、惹得仙人一顾?
不必眷恋、也不必流连。
只要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她便心满意足。
而现在
她的梦好像成真了。
眼前的一切场景似乎都与昨日重合。
布帛撕裂、她将半只水袖充作绸缎,手指灵巧地扎成了花状。但在高高向上抛去的最后一刻,她却突然卸了力道。
如绮袖迟疑:如果这只是一场幻境梦臆,那她的举动会不会打碎这个幻影?
但手中的绸花到底已经脱了开,匆忙扎起的绸缎在空中散开,绯红的水袖斜斜挂在楼阁栏杆上。
*
柴诸快疯了!
他已经顾不得什么礼仪修养进退举止,没有高声尖叫已经是最大的克制,故而,在有姑娘前来禀报阁主有请的时候,他直接越过楚路,好好好地满口答应下去。
事实上,这会儿没把楚路按在地上,把那半截袖子抢来,已经是他最大的修养了,当然也有一小部分原因是因为抢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