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要是柴诸再这么下去,楚路甚至都开始考虑找个机会重新找张饭票了。
毕竟,就算看在当年雪上金钗帮忙暗送军粮的情谊,他也不能给对方属意的继承人留下案底啊。
相比于楚路平静的回答声,柴诸的反应可激烈多了。
他在楚路点头的瞬间,就差点尖叫出声。但总算意识到这不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只好生生地把声音咽到了嗓子眼儿里,脸上表情扭曲到狰狞。
柴诸还想再挣扎一下,他小心翼翼地确证道:是那个霍?
楚路看这小子的模样,心里摇头。
比之那个巾帼不让须眉的柴当家,这小子真是嫩太多了。
若是柴襄锦,这会儿恐怕要么谈判谋合,要么直接动手、准备拿头去领赏了,这小子竟还在这儿确认。
不过,他倒是隐约可以猜出些柴襄锦的想法。
当年那般混乱的局势,所谓巨贾,若不是黑白两道都沾着点,恐怕早就沦为旁人饵食,柴襄锦又是以女子之身接掌家业,自然得比旁人更狠、更利。
但现在,新帝明政、又重修律令严管法纪,恐怕柴家的下一代就是正正经经的从商了,看柴诸这跳脱的模样就知道,有些东西,恐怕柴襄锦一点都没让他沾手。
看这模样、这打算筹谋也不是一两年了。
都不知道该说她果决呢,还是善赌?
楚路是知道这个世界发展的命运线,自然明白下一个帝王会是个明君,但是柴襄锦却无从得知这些。
而当年那般混乱的状况,谁知道日后怎么样呢?
能有如此魄力做出决定的,该说不愧是以女子之身撑起柴家的大当家么。
比起她来,柴诸还真是有的磨呢
那边柴诸脸上一时青青白白,颇为精彩。
等回过神来,立刻一把攥住楚路的手腕,看模样是想拉着人翻窗。
楚路:
他可看见了,这楼阁外面就是个花园池子,春夜尚寒,他可一点都不想和这小子一块儿变成寒风里瑟瑟发抖的落汤鸡。
于是,柴诸就发现自己拉了一下,没有拉动。
他着急上火地回头瞪了眼依旧不动如山的楚路,几乎从牙缝里挤出那几个字,还不快跑?!
楚路这次终于忍不住叹气出声。
他抬手把人按坐下去,倒了杯热茶递给柴诸。
又过了好一阵儿,直到柴诸屁股下面的那根针总算被他摁下去了,看模样能好好在椅子上坐住了,这才缓声问道:冷静了?
柴诸脸色依旧不太对,但总算是能沟通的状态。
他倾身往前、做贼似的压低了声音小声道:你知不知道窝藏朝廷钦犯是个什么罪名?!就算她们是霍府旧人,都那么些年过去了,你就那么肯定,她们不是暂时稳住你、回头就出去报官?!
楚路有点意外的看了眼柴诸。
看这小子刚才对着美人晕晕乎乎的态度,没想到转头还能这么揣测人家。
柴诸这眼神被看得恼羞成怒,忍不住稍微提了点声音,我这是为了谁?!人心难测、你怎知她们心底是怎么想的?
你说的有理。楚路点点头,却又问,但倘若是你,会放钦犯在家中不管吗?
柴诸愣了一下,又想明白过来,当即脸色一绿。
特别是他隐约想起,自己刚才开窗的时候确实有几个人看过来。
那他们现在岂不是瓮中的那两只鳖
呸呸呸、少爷他玉树临风、怎么就成鳖了?
柴诸还在绞尽脑汁思索脱身之法,却见对方含笑看来,况且你说得对,人心难测
这笑容明明跟霍言平常似乎没什么两样,柴诸却陡然背生森凉之感,他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对上霍言的眼含深意视线,柴诸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自己、现在也是知情人了。
而且,比起和旧日霍相府有所牵扯的两位夫人,刚认识没几天、还才发现霍言霍姓身份的他可信程度甚至更低一些。
柴诸:!!!
杀人灭口、他是打算杀人灭口吧?!
柴诸噔噔蹬地连退数步,一脸惊恐地看着他。
楚路:
他确实存着点逗弄人的心思,没想到这孩子反应这么大。
为免真把人吓坏了,楚路略微侧了侧脸,别开视线,减轻了直接对视的压力。
不过正巧落在茶水上的目光显然让柴诸误会了什么,他本就苍白脸霎时像是又刷了一层白浆,隐隐泛出灰败之色。
他想到自己刚才喝的那杯茶。
柴诸:!!!
不等楚路反应,柴诸抬手就去抠自己的嗓子眼,动作之快速、行动之果决。反正楚路意识到不对之后,拦都没拦得住。
楚路默默收回了伸出一半的手,往后退了几步,免得自己衣摆上沾上什么奇怪的污渍。
柴少当家显然没什么催吐的经验,抠了半天也只是干呕,苍白着脸抬起头来,气若游丝地解释道:我没有
楚路看着他实在辛苦,再度倒了杯水递过去,柴诸估摸着是抱着反正毒都中了、再中深点也无所谓的心情,竟然真把杯子接过去了。
他本打算借着这杯茶漱漱口,甫一入口,便噗一口地全喷出来。
烫烫烫!!
鸡飞狗跳地折腾了好一阵儿,柴诸去都没等到什么预计的腹中绞痛、或是七窍流血的惨状,狐疑地看向楚路。
他这会儿才有点咂摸过味儿来,你没下毒?
楚路回给他一个笑,反问:你说呢?
经过方才那一遭,柴诸看见霍言脸上的笑,总觉得有点毛毛的.
柴诸其实还是有点担心,但是他最后还是成功说服了自己:就凭霍言当时在黑云寨里显露的脑袋瓜儿,如果想要弄死他,简直不比抬抬手更简单了他要真动了念头,自己肯定活不到第二天。
虽然这么想有点微妙,但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
柴诸提着的心竟就这么放下来了。
但该做的事儿还是得做。
柴少当家一向能屈能伸,这会儿面对如此窘境,也立刻屈了起来。又是讨好又是道歉,最后就差赌咒发誓,他绝不会对救命恩人忘恩负义。
楚路对对方口中救命恩人这说法不置可否。
不管怎么看这位少当家在山寨里都活得挺滋润的,就算没有他,对方过几天也能把自个儿赎出去。要是连这点能耐都没有,楚路才真怀疑柴襄锦选继承人的能力。
楚路倒是注意到点微妙的地方,你叫他霍相?
柴诸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照例没从楚路的表情上看出什么来。
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霍伯父?
楚路:
虽然他看这位尚且稚嫩的柴少当家,确实是看小辈儿的感觉,但也不至于上赶着给自己涨辈分。
他只是觉得霍相这个称呼,委实太过客气了点儿。
以霍路的名声,他觉得霍奸佞贼国之蠹虫之类的叫法才更普遍一点。
不过,只是一个称呼罢了,楚路并没有深究。柴诸虽是纳闷他问了这么一句,也没有多想。
只是在接下来楚路解释他并非什么钦犯时,他欲言又止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道:当今陛下登基时,霍家被抄家灭族
楚路却摇了摇头,只是抄家,没有灭族。
柴诸忍不住啊?了一声,倒是没有怀疑楚路的说法的意思,只是不敢置信。
当年霍丞相的死,其实更像是个标志。
昔年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丞相被处斩,那些笼罩于大衍之上的黑暗终于散去。
新帝初初登基,便以此立威于朝堂。紧接着,又在其余所有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雷厉风行处决了数位大员宛若幼狮露出尖锐爪牙,又像是金龙翔于天上发出第一声咆哮,所过之处黑暗皆无遁形。
京城的血腥气盘亘数月不散。
这位新帝以铁血手段,迅速地将朝政拢于掌心,自此,所行政令畅通无阻。
光新元年死了太多太多的人,他们中的大多数,活着的时候也都大权在握、煊赫一时。但就如同午门之外的血迹终被那场格外厚重的大雪掩埋,他们的名字也都在死后被渐渐消磨。
如今提起来,众人大抵也只能记起作为恶首的霍丞相。
柴诸万万没想到,这位被罗列了二十多条罪责、作为新帝试刀伊始的霍丞相竟然连灭族都没有?
第43章 权佞13
也不怪柴诸疑惑。
在这个宗族血缘关系盘根错节的时代, 赵璟为了以最快的速度掌控局势,确实选了最干脆的做法连坐。
涉事官员一应家眷亲族,尽皆流放。
这其中或许真有无辜, 但是赵璟是个帝王, 并非圣人,他救不下每一个人。
他甚至救不下自己想救的人。
*
楚路其实不太确定当年赵璟有没有发现那些隐藏之事。那孩子毕竟是受世界意识眷顾的天命之子,如果真的动了心思探寻所谓真相, 很难瞒住他。
但楚路更倾向于没有, 当年毕竟两人早已决裂。那时候赵璟也处境艰难,保住自身已经非常艰难了,很难再分出心神来查他。
但后来他特意亲自送到牢里那封明显有猫腻的圣旨,还有那句没头没尾的疑问,又让楚路不是那么确定了。
那确实是一位愿意念及旧情的孩子,但他同时也不缺乏一位帝王应当具备的品质。
这样的孩子, 真的会为那一点师恩旧情做到这种地步吗?
楚路并不肯定。
但事情进展到那个地步, 无论知与不知, 都没什么所谓了。
作为佞臣的霍路,结局早已经是注定了的。
谁都没有退路。
就私心而言,楚路更希望赵璟什么都不知道。
那个前半生不曾被命运善待的孩子,不当背负如此沉重的负担开启他的新生。
但倘若是后者,或许亦不是什么坏事。
算是他这个不称职的老师,教给他的最后一课吧。
*
而赵璟确实学会了。
那是年轻的帝王登上帝位后, 被迫学会的第一件事。
取舍。
这一课实在太痛太深、让他鲜血淋漓、彻夜无寐。
那个孤独悬挂在最高处的位置,终于露出了它冰冷又残酷的一角,触到这份真实的赵璟早已退无可退。
*
柴诸对于楚路的解释将信将疑, 但是又觉得对方实在没有拿这个开玩笑的道理, 这才勉强增了几分信任, 但是仍旧一夜辗转反侧,就怕大半夜的有官兵上门堵人。
好在他担心的事没发生,一整夜都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奇怪的声响。
不过,硬生生地睁着眼过了大半夜的柴诸第二日无可避免地顶着一张憔悴的脸,活像是昨夜被什么妖精吸了精气,惹得过来的林阁主和如夫人都频频侧目,那眼神硬要解读的话,大抵是对自家孩子交友状况的担忧。
霍言是那个孩子,自己是那个友。
柴诸:
明明他才是交友不慎的那个才对吧?!
当然,这些还只是小插曲,如夫人照例对霍言的母亲非常感兴趣,但不管是拐弯抹角还是直言询问,却都没得到什么结果、自然而然的被带偏了话题。
这份和人周旋的能力,别说如夫人了,就算旁观者清的柴诸都没意识到不对,还是看得更透的林珑若有所思地看了霍言一眼之后,本就提着心的柴诸这才被提醒了一样恍然。
柴诸:
他一眼难尽得地看向霍言,说个话都带这么多心思,这人怕不是长着十个心眼吧?
柴诸其实早就发现,只要霍言有心,他能让大多数人都能在与他的交谈中如沐春风。
这次自然也不例外,不过几句话,如夫人就会哄得眉开眼笑,全然一副把人当成亲儿子的态度,早就忘了自己最开始的意图。
柴诸最开始是这么想的,但是他后来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小看能在昶裕城这个四通八达的交通要道中,经营出一家与众不同青楼,还能护着楼里的姑娘、在各式各样的达官显贵、三教九流中进退有余的奇女子了。她没有就这霍言母亲的事儿深问下去,恐怕根本不是什么被带跑了话题,而是单纯的无所谓罢了,她的真正目的另有所在。
这会儿林如二人正带着他们泛舟湖上,虽是每个人手中都拿了桨,但现今顺着水流方向,其实并不必多费力气,如夫人更是直接将手中的桨放了下,双手抵住下颚往前倾了倾身,以一种略带压迫感的姿态,直视着那一身青衣、宛若修竹的少年人。
她的姿势带些逼迫,但脸上的笑容却极尽柔软甜蜜,留在昶裕城如何?
我同霜节年纪也大了,大抵撑不了几年就要退下去了楼里的这些孩子没了依靠,我们二人也不放心交由你照看着,我们也能安心些
留下来怎么样?你是他的孩子,自然也是我们的孩子,这本就是你的家业。
拂柳、夏至、秋露、画雪,你看上了哪一个,大可同如姨说,有如姨做主,她们不会不愿意
说着她却又莞尔,不过若是你的话,就算没有如姨做主,她们定然也愿意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