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事实上,他确实是醒了,虽然待遇堪忧,但暂且还没有什么生命危险。
他这次是真看不懂孟午打算干什么了。
没有生命危险这点,或许值得商榷。
柴诸看着眼前这碗混着奇怪不明物、黑乎乎脏兮兮的粥,还有旁边那碟泛着奇怪馊味儿还长着毛的小菜。
他的理智告诉自己,他得赶紧把这些东西吃了。
他已经整整三天滴米未进,要是再这样下去,不等他知道他养兄到底有什么打算,他自己就得先把自己饿死。
然而他从嘴巴到喉咙再到胃都在抗拒这个选择。
柴诸这几天也不是没有强迫自己尝试过,一旁角落里为监牢里恶劣气味添砖加瓦的呕吐物昭示着他的努力。
柴诸端着破瓷碗里、看起来似乎更安全一点的粥做着心理建设。
就在他准备闭眼仰头,准备把这碗不明物一饮而尽的时候,旁边的门突然哗啦啦地摇晃起来。
柴诸本就饿得头晕眼花,经这一吓、手一抖,不慎将这碗从颜色到气味都很奇怪的粥直接泼了半碗地上。他心情一时复杂,也不知道是松口气还是难过。
柴诸:
往好处想,起码没泼到衣裳上。
这鬼地方可不提供沐浴更衣,他就这一件衣裳,穿了这好几天其实都有点馊了,即便如此,他也不想再添点儿别的奇怪味道上面。
那边哐啷啷的声音持续了一阵,一直把狱卒引了来。
柴诸看着过来的狱卒,又有点儿牙疼。他现在非常确定抓自己过来的不是普通山匪,就算是山匪也跟上次那黑云寨不是一个档次的。
比起山匪来,柴诸或许更愿意称他们为兵匪。
柴诸头一次这么迫切地希望着是自己的眼神不好使。
要真是那样,这事情可就大条了。
柴诸实在想不通,他就普普通通去京城看个爹,怎么糟心事一件接着一件,遇到的问题一件比一件让人头大。
还有就是,这些人和孟午到底什么关系?抓他来、把他关在这儿又想干什么?
不解之事一个接着一个,疑惑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柴诸觉得自己这会儿大概得跟他远房的言弟借个脑子,才能捋个通顺。
柴诸思索这会儿,狱卒已经走到他旁边牢房,里面正是那位哐当当拽着门试图引起注意的大兄弟。
那位蓬头垢面、被头发遮了大半脸的大兄弟瞧见来人,颇不客气地吩咐:酒!给我酒!
他一开口便是醉醺醺的酒意,显然还未从醉中醒来。
不过这理直气壮又居高临下的态度,不像是阶下囚,倒像是什么大爷。
而且更令人不敢相信的是,就他这态度,还真叫他把酒要来了。
等再一次看见狱卒默不作声地拎着一坛子酒回来,从送食的小窗递进去的时候,柴诸已经一点都不惊讶。
他呆在这儿三天,早就掌握了旁边这位大兄弟的行动规律了。
这其实一点难度也没,这位大兄弟醒了就要酒,喝完了就呼呼大睡。别说吃饭了,柴诸都没怎么看见对方去解决生理问题,真是位神人。
柴诸深信,不管什么地方,能拿到特殊待遇的人一定有两把刷子,就像黑云寨时的霍言。故而,柴诸对旁边这位兄弟一直保持着一种敬畏态度。他也不是没试图背着狱卒偷偷与对方搭话,但是几次尝试都铩羽而归,就如同现在。
那位酒兄一把夺过酒坛,仰首咕嘟嘟地往嗓子眼里灌,不多一会儿,一整坛都见了底,他连收都没收,直接把坛子往旁一扔,人则是一头栽进了那团脏得已经看不出原色的稻草堆里,不消片刻,鼾声响起。
柴诸:
这就是问题所在他到底要怎么和一个不是喝酒就是睡觉的醉鬼搭话?
柴诸相信,就算是霍言在此,也很难想出什么更好解决办法。
逼仄的监牢里酒香蔓延,暂且压下了其它的诡异味道,对里面的居住环境做了短暂的改善,就冲这个,柴诸觉得自己就该对这位酒兄多些包容。
狱卒满脸不耐又强忍着在外待了一会儿,敲了两下牢门、却见那人果真睡了,虽是骂骂咧咧、但却很是习以为常地进去收了酒坛子。这模样越发像客栈里上菜端酒的店小二了,那个喝完就睡的可真是个大爷。
但是,柴诸觉得这还是比不上他远房的言弟。
想当年霍言在黑云寨里,可是第二天就得了笔墨纸砚伺候、又是兽皮又是软榻,接着更是没过几日的功夫,就把整个寨子搅得一团乱。
柴诸:
这么一想,好像显得霍言没什么良心的模样。
但跟一群作恶多端的山匪哪有那么多良心讲?
总之,柴诸颇具优越感地看着旁边呼呼大睡的醉鬼。
这人不行,只要点酒算什么本事?想当日,霍兄可是直接带着他大摇大摆地从山上下来了。
柴诸心底暗自得意了半天,却发现他其实没什么好高兴的。他现在这情况,最好祈祷旁边这人是位霍兄第二,要不然过不了几天,不等他知道那些人的意图是什么、他就得把自个儿生生饿死。
只是
他盯着那个人,从对方盖了一层厚厚泥垢的脚踝往上,看见的是不知道原本什么颜色、反正现在就和他身下稻草一样是灰黑色的破烂衣裳;再向上、黑黢黢的脖颈上似乎被主人挠了一下、露出三道深浅不一的白色印痕、估摸着是这人原本的肤色;散乱的头发和好像从未打理过的胡须纠缠在一起,被成分不明的白色结块黏在一起
柴诸:
他越是细看,越觉得头晕目眩。
明明胃里什么东西都没有,空荡荡甚至使胃壁互相摩擦,可是这会儿,他却仍旧泛上阵阵呕意。
呕
他刚才竟然把这个人和霍兄作比。
真是失心疯了!
不行,他得自救。
被这个自己未来可能经历的境况结结实实吓着了,柴诸顿时生起了熊熊的求生欲。
想想霍兄当时是怎么干的?
他记得第一步,先引起看守人的注意。
柴诸刚要有行动,但等是手搭在了监牢门上,目光就落到了对面那个空荡荡的牢房里。
浅色的稻草堆上有一团刺目的黑色痕迹,不是污渍、而是干涸了的血痕。
那里本来住这个和柴诸差不多前后脚到的年轻人。
这位年轻人显然勇气可嘉又富于抗争精神,坚决抵制监牢里的不公待遇,在第一次看见柴诸隔壁那位大兄弟要酒成功后,就拼命摇晃着牢门,骄矜地吩咐着升平炙、鸡髓笋、胭脂鹅脯、茄鲞等等一系列吃食。
然后就被带出去了。
对方吃没吃到茄鲞柴诸不太知道,但是等他再被抬回来的时候,差点成了一条鲞。
这位鲞兄弟断断续续痛呼了半宿,等到了后半夜就彻底没了声气儿。
第二天一早,在狱卒骂骂咧咧晦气的不满声中,柴诸听见了钥匙叮铃碰撞、锁链哗啦,然后便是窸窣拖拽的动静。
狱卒的动作必然十分粗暴,柴诸都听见了肉体撞在硬物上的闷响。
但那位乍乍呼呼、从进来就没安静过的大少爷,这次却一点动静也发没出。
这会儿,看着对面那团暗色的血渍,柴诸干咽了一口,抓在牢门上的手一点点松了劲道。
等等、等
等他们下次来送饭的时候,他再试试搭话吧。
哗啦
这声音一响,正靠在牢门边上的柴诸差点弹起来,他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碰动了门带出来的动静。
但是他很快就发现并不是,也不是旁边那位这会儿睡得正酣的酒兄。
而是最外面的大门。
有人进来了?
他从重重遮挡里,看见一只黑底银云纹缎靴,做工考究、用料不凡,不过这却也实在说明不了什么。
这里面关的人不多,但来路却不一,有粗布麻衣衣衫褴褛者,但也有先前对面那位大少爷一身绫罗绸缎、锦衣华服的,虽然关了这么久,再怎样的锦衣也破破烂烂的了。
柴诸一时有点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对面要进新人了。
但是很快他就从狱卒那点头哈腰的谄媚声中得知,这大概不是新人、而是上级视察。
柴诸再度回忆自己先前在黑云寨里的所见所闻,霍兄后来就是借着和那位赵账房还是孙账房搭上话的法子去了解寨中局势的。
这似乎是个机会。
冷静、冷静。
首先先得判断一下这是个怎样的人。
缎靴在前朝有明令不许平民穿用,本朝虽无此禁令,但大抵也约定俗成,就算柴家这种巨贾,多数情况下也懒得触这种霉头,而等闲百姓更是连想都不敢想,这人的身份不一般。
柴诸想到这里思绪一滞,深深觉得自己这一通分析都分析了些废物。
都有能耐私建地牢了,肯定不是普通人,还用一只鞋告诉他身份不一般?
柴诸深刻认识到,人和人的脑子果然是不一样的。
要他真有霍兄那能耐,还至于被抓到这儿?
但试还是总要试的、总不能就这么把自己放弃了。
等柴诸做足了心理建设,抬起头来,正巧和已经走近了的上级对上视线。
柴诸:
???
这张脸约莫、大概或许
有那么一点点眼熟。
霍霍、霍言?!!
柴诸:!!!
第50章 权佞20
柴诸一开始没敢认这是霍言。
毕竟对方显然是易容变装的状态, 模样跟平时还是有些差别的。要不是当时霍言在他好奇询问的时候,说了好些个辨认本人的法子,他说不定连怀疑都没怀疑。
但就算这样, 柴诸还是有些不确定。
一个是, 这人的气质确实同霍言不一样, 再有就是
虽然他并不怀疑霍兄的能耐, 但是对方到底怎么做到在短短数日之内混进来, 而且看起来还地位不低的样子。
身份的疑惑在对方暗中递过来的水囊的举动中被消解,而至于对方到底怎么进来的, 柴诸就实在想不通了。供能不足的脑子显然支撑不起他再耗费能量思考, 柴诸很快就放弃了。
他借着自己宽大袖子遮掩,拧开袖中水囊的开口,又借着用袖子擦脸的动作,喝了一口粥。
这是刚才对方在他的牢门前短暂停驻时留下的,一个只比人的手掌还大些的袖珍水囊。
也多亏刚才柴诸就杵在牢门口, 而且他被抓进来之后身上的衣裳一直没有换, 还是来时那会儿的宽袖。倘若真是被换了囚服, 他这会儿得要头疼怎么藏这东西。
因为要装到水囊中、这粥并不稠, 而且未免产生什么多余的气味、里面并没有加什么辅料,只是再纯粹不过的米粥。
但尚且带着些热气的粥水滑过食管落入空荡荡的胃中,霎时浑身熨帖, 柴诸都忍不住结结实实地打了个激灵。
什么八珍粥、什么七宝烩、比得上这一碗粥吗?这可是最纯粹、最单纯的稻米清香!
已经整整饿了三天的柴诸热泪盈眶, 只觉着方才停在他身前的那个身影好似泛着佛祖金光,那简直是渡世圣人。
如果能够再来一遍, 他一定死死拽住霍兄的裤脚、抱着他的大腿, 情真意切的喊上一句
爹!能不能再多给点!!
这一口粥实在不够吃的, 就算是平时的柴诸都不可能因为这一点吃饱, 更何况现在他这个饿了三天的状况。
纵然他为了避免被守卫发现,已经喝的够慢了,但是也不过眨眼的功夫水囊里就什么都倒不出来了。碍于现在的阶下囚身份,他没法明目张胆的去摇晃水囊,只能一颗一颗牙舔过去,试图从齿缝里抠出点残渣。
馥郁的米香还在唇齿间留存,柴少当家一边舔着牙,一边期盼救苦救难的霍菩萨什么时候给他送下一顿饭来。
至于说怎么逃出去?
嗐霍大哥都过来了,还用他操什么心?
废物就要有废物的自觉他要真干点什么,说不定还会给人家添乱呢。
老老实实在这儿等饭就行,说不定等睡一觉起来就发现牢门大开,霍爹接他出来呢。
短短瞬息之间,柴诸在心底对霍言的称呼已经从客气的霍兄到霍大哥,再到霍爹,甚至渐渐有向着霍爷爷进化的趋势。
原地躺平、不想努力的柴少当家只觉得舒服极了,他甚至滋润地眯起了眼,准备小憩一会儿。
只是柴诸刚刚变了个姿势还没待躺下,整个人就僵住了。
柴诸对上了一双黑黝黝的深邃的眼珠。
是旁边那个和他短暂的当了三天邻居、却一句话都没搭上、不是在醉酒就是在醉酒过程中的酒兄。
柴诸觉得最起码有一点他没料错。
旁边这位酒兄真不是一般人。
这人现在眼珠清亮深邃、一点迷蒙也无,脸上哪还有半分醉态。
柴诸:
他艰难地想:他刚才喝粥的时候,这个人是看见了呢?还是没看见?
正这么想着,那人杂乱的胡须动了动,似乎是被盖在下面的唇角往上牵扯、露出了个笑。但在没有胡须遮挡的地方,他上半张脸的肌肉走向却全无改变,那一半暴露在光亮下、另一半隐没在阴影中的脸,更为这个表情平添几分诡异的可怖来。
柴诸:!!!
他果然是看见了吧?!
对方这表情只维持了瞬间,等柴诸再看时,那位酒兄已经闭上了眼,胸膛规律地起伏,好似仍是醉酒正酣、并没有中途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