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公公眼见着已经是出的气少多,进的气少,艰难地把目光抛向汝月,想来是在向她求援,这档口上下,也就她能帮着说上一句话了。
汝月生怕卫泽当真闹出事情来,得罪了常公公还不是罪要紧的,然而常公公是为了传皇上的口谕而来,要是派一个抗旨的罪名给他,也够大了,她赶紧走过去,这会儿顾不上避嫌了,双手将卫泽的衣袖握住,低声道:“常公公不过是传了皇上的口谕,卫大人同他置气有何用,快些放手才是,常公公怕是要透不过气了。”
卫泽的手一松开,常公公整个人都瘫软在地,汝月不方便去扶他,只好让身后两个提着灯笼的小太监上前,将常公公搀了起来,常公公连声咳了好几下,太监的声音本来就尖细,再这么一折腾,汝月觉着耳鼓膜都隐隐发痛。
“敢问常公公一句,我可以跟从前往了吗?”卫泽收了手,神情淡淡,又恢复到那么翩翩若仙的监司模样,常公公知道了他的厉害,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连连点头,一只手心有余悸地摸着脖子,另一只手向着一列人挥了挥,灯笼的方向一转,直接在前头开道了。
常公公从汝月身边走过时,忍不住还是多看了她一眼,汝月穿着朝露宫宫女的衣裙,他不会多问一个字,只是,他看了看带过来的那一列小太监,每双眼睛怕是都看到了,真正是可惜。
汝月见常公公看着自己的眼神,虽然是一瞥而过,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却从四面八方拥挤过来,那眼神里头倒并非是怨气,而是一种可惜,他在可惜什么,可惜卫泽得罪了他,又或者是可惜她等会儿将要面对的事情。
没有太出乎意料的,汝月被带到了刑事房,她还没有踏脚而入,已经想到了房公公的嘴脸,心底一阵翻腾,不由地转头去看离得她不远不近的卫泽,卫泽气定神闲的样子叫人安定,她认识卫泽几年,却不知他身怀绝技,能够将和他差不多身量的常公公凌空举起,而且毫无回手之力,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
“娘娘莫要担心,皇上在里头等着娘娘呢。”常公公的嗓音有些古怪,他对汝月依旧是客客气气的,而对卫泽则是一副敬而远之的态度,柿子都挑软的捏,更何况是向来善于察言观色的常公公。
汝月长吸了一口气,才想去推开那道门,说实话,她这辈子都不想再来刑事房,卫泽先她一步将门给推开,扑鼻的阴森之气,还有腥臭的味道,就像是腐肉散发而出的,她不过走了三四步,已经觉得头皮发紧,她暗暗嘲笑自己,以前也不见得这样矜贵,难不成当了这些日子的月嫔,就觉得脱胎换骨,成为另一个人了。
“月嫔,你来得正好,寡人也才坐定。”明源帝的声音从内里传进来。
“皇上的耳力真好。”汝月勉强笑了笑,光线太暗,眼力不济,只能凭借依稀的方向感,知道皇上在十多步开外的地方说话。
“这里似乎暗了些。”明源帝的话音一落,嚓嚓嚓嚓几声,各方位的灯盏被点燃,一下子又觉得刺目异常。
汝月用衣袖挡住了眼睛,眼珠子火辣辣地痛,这刑事房里头不知用什么点的灯油,气味刺鼻到叫人窒息,等她费力地再次睁开眼睛,才发现十多步开外的距离,何止是皇上一个人,至少有十来个,唯有皇上大刀金马地端坐在正中央,其他的都低垂着头,跪在那里,背影看不真切,她只感觉毛骨悚然。
“月嫔,过来到寡人身边坐。”明源帝的声音不急不缓的,“怎么,卫泽也来了,你来得也正好,有些事儿需要你从旁记录,寡人不爱记那些鬼神絮叨的东西。”
汝月哪里还敢怠慢,快步地走到明源帝身旁,他伸出一只手来给她:“月嫔今晚可受惊吓了。”
嘴角边的那个笑容,应该是十分温和的,汝月却微微偏侧过头去,不想去接触,手依旧伸出去,被皇上捏在掌中:“月嫔的手为什么这般冷?”他体贴地将她的一双小手捂在掌心,片刻才放开,汝月已经顺势坐了下来,视线往下一落,落在离她最近的那个跪着的人脸上,她大吃了一惊,差些从椅子上滑落下去,皇上眼明手快地在她后腰处扶了一把,她赶紧用双手牢牢握住了把手,才稳住了坐姿。
“月嫔觉得吃惊了?”明源帝居然笑了,这样的场景,这样紧绷的神经,他居然笑了。
汝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再一次定睛去看,那人披头散发的,穿着一件和她今天所穿同个款式的衣裙,右眼的位置,没有眼球,是一个幽深的黑漆漆的洞,里面似乎藏着什么具有巨大吸力的东西,汝月不敢多看,将视线停在了皇上的衣襟位置:“臣妾实在没有想到,这里面会有她。”
“越是想不到的人越是有可能。”明源帝的手一抬,立时有两个人将跪在地上的素心给拖了起来,他没有多看她一眼,沉声问道,“你好歹是朝露宫的掌事姑姑,虽说柳妃性子急躁,对你也还算妥善,你为什么要如此背叛她?”
素心抬起头来,那只被挖去眼珠的地方更加慑人,脸上不知是沾到了血污还是烂泥,一片一片的赤褐色:“她对我妥善,皇上真会为她开解,她的个性如何,皇上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得一清二楚的,朝露宫上上下下,她对谁好过,一个都没有,我们在她眼睛里根本不是宫女,而是随意践踏的东西,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够了,寡人不需要你说这些旧事,她无论如何都是你的主子,是宫中的贵妃娘娘,仅仅是以下犯上已经可以定你个死罪。”明源帝正色问道,“寡人问你,谁是你的幕后主使?”
“没有别人,是我自己想这样做的。”素心一口咬定的样子。
汝月在旁默不作声,先前想不明白的一些事情,从见到素心开始,就统统透彻如明灯,素心是朝露宫的掌事姑姑,是柳贵妃身边最可亲近的人,柳贵妃的饮食起居,怕是都由素心来做主掌控,那么柳贵妃安寝之后,到底身边会出现些什么异常,就很是说得通,只要素心暗暗安排,再紧闭上嘴巴,还有谁会怀疑柳贵妃所说的真伪,毕竟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从她嘴里崩出来的,她说见到了鬼神,她说见到了自己,她后来神智越来越不清楚,素心为了去求皇上派御医来,不惜苦肉计做到底,当着常公公的面自眇一目,若说素心只是为了柳贵妃平日里对她的严苛与不善,别说是皇上了,连汝月都不会相信此话。
“你当初在常公公面前挖了自己的眼睛,这一招一定让你觉得沾沾自喜,从此可以高枕无忧,再没有人会怀疑你了是不是?”明源帝轻声说道,“真可惜,寡人便是从那一次开始,觉得你不对劲的,有些事情做得过了头,反而不妙,你对自己都这么狠,也难怪会那样子对柳妃,她所看到的那些梦魇,怕是一多半由你放了人进入内殿,再加上有一两次,你说你也影影绰绰看到了一些场景,使得柳妃更加确信自己眼睛所见,这世上,有些事情当真是自己亲眼所见,都未必能够去相信的。”
素心明显有些不甘心,紧紧咬着嘴唇,不吭声,明源帝没有想和她继续纠结下去的耐心,虚空又挥了挥手:“将她带下去,好好问问,到底是谁指使的她,她要是说出来,赐她个全尸。”
接下来的几个也都是朝露宫的宫女,不过级别比素心又低了些,还没等明源帝开口问话,已经哭着喊着说是素心指使的她们,大多是用银子买通了关节,只有一个是素心的徒弟,年纪不大,倒是十分硬气,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瞪着坐在明源帝身边的汝月身上。
汝月想着自己同这些跪倒在脚边的人,都穿一色的衣裳,心里各种别扭,又听得那些凄惨的呼救声,恨不得用双手将两只耳朵都牢牢地捂起来,只可惜,皇上在她身边,她除了强迫自己做着一动不动,就再没有其他可以做的举止。
那些宫女被一个一个拖出去,地面上空出了许多,汝月一下子见到了房公公,他的样子没有那些宫女那么狼狈,也没有哭哭啼啼的,而是埋头不动,但是她实在恨透了此人,便是他的脸都没有显露出来,已经认出了人。
明源帝侧目看了看汝月,温和的说道:“月嫔可觉得今晚有意思,刑事房里当家的赫赫有名的房公公,居然也被此事牵扯了进来,寡人还以为房公公从来没有将谁放在眼睛里,没想到还有要做走狗的这一天。”
汝月突然想起来,皇上有一天曾经对她说的话,他知道房公公对她做过的那些恶行,他也痛恨房公公仗着在先帝面前立下过些许功劳,就没有将他放在眼里,总有一天,他会拿捏到房公公的痛处,将其一棍打死,再无翻身之日。
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