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得几日,明源帝又来看汝月,正逢膳房做了玉笋羹出来,清香扑鼻,汝月很是爱吃,皇上也跟着吃了一碗,乌兰在边上服侍,窗户微微启开,和煦的暖风吹散开屋子里燃着很淡的鼎香,说不出的静怡,皇上叹口气道:“你素来不喜欢在宫里头安置太多宫女太监,如今瞧来,也不无道理,寡人来来去去,便是琉璃宫里头,最为清静安心,有时候公务繁琐,过来坐一坐,再看着你做些女红,那些烦心事也都跟着消减了。”
汝月手中的一个冰蓝丝缎的肚兜已经做好,绣着两朵粉白的荷花,半闭半开,好似瓣儿尖尖能够滴下晶莹的露水,荷叶边还停着一只小小的蜻蜓,皇上的手指正从蜻蜓的翅膀上头拂过去:“你给孩子亲手做衣服固然是好的,也仔细眼睛,要是觉得累就多休息休息。”
“臣妾不累。”汝月没有说的是,这一日一日的,在宫里头,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回绝了外头的那些访客,除开皇上过来,她还能做什么?况且,她的身子渐渐笨重起来,皇上来了,不过是对着脸说会儿话,说完有时候就走了。
她不是抱怨皇上冷落她,而是,觉得那寂寞一点一滴的就被堆积起来,无法忽视开。
明源帝将掌心贴在她的眉眼处,轻轻一抹,她的汗渍染在他的手中:“天气渐渐热起来,看你额头一层薄汗,还说不累。”
“乌兰,快些拧了帕子给皇上擦手。”汝月的神情之间却有些慌乱,幸而自己脸上没有涂脂抹粉的,不至于太难看,“臣妾自己擦汗就好。”
明源帝缓缓放下了手,乌兰端水过来的时候,他抿着薄薄的唇,将方才那心念一动的柔软收得再看不见,她在后宫的时间长了,渐渐的,也变得和那些女子一般,眼睛里头只有君王之身,再见不到他本人了,以前她还说过,他是夫,她是妻,这样的话,如今,怕是心目中已经没有这般天真娇憨的念头了,不禁隐隐觉着可惜,眉宇间不自禁地生出些许疏离的神色,迟早,一个一个都会变得雷同,无法阻止。
汝月反而觉得习惯,接过乌兰递过来的锦帕,低下头去,耐心而细致地替他将每一根手指都擦拭干净,扬起眼来,正对着皇上乌沉沉的眼珠子,她笑起来道:“皇上近来似乎又清减了些,国务固然要紧,身体也是顶顶要紧的。”
明源帝抽回手去,想都没想得回道:“你是不是想问寡人,最近在哪几个嫔妃那里留宿过?”
“臣妾没有那个意思。”汝月不知皇上如何会曲解了她的话,明明不过是一句家常话,他却明显动了怒气。
“那么是寡人理解错了?”明源帝没有笑,样子再认真不过。
汝月张了张嘴,才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外头却传来好一阵动静,来的人是太兴殿的泯然,居然不是常来的秋葵,她下意识想到的是,太兴殿那边是不是出了要紧的事情。
泯然来得匆忙,一见到皇上在当前,赶紧地行礼道:“婢子见过皇上,见过如妃娘娘,太后让婢子请如妃娘娘过太兴殿一叙。”
明源帝的视线向着窗外一撩,太阳有些火辣辣的,没好气地问道:“这个点,要如妃过去做什么?”
“太后说了,有非常非常要紧的事情要见如妃娘娘,请如妃娘娘这就跟着婢子去,步辇已经在外头候着了。”泯然被皇上一句喝问,声音都低到最小声,依然坚持着。
汝月生怕皇上真的动了火气,赶紧地陪着笑道:“既然太后都说是非常要紧的事情,臣妾便过去看看,不碍事的。”
“正好寡人也无事,一起过去便是。”明源帝的目光扫过去,扬声问道,“太后老人家有没有说只许如妃一个人去?”
“太后并不知晓皇上在如妃娘娘这里说话,既然皇上也要去,婢子就更加放心了。”泯然毕竟是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很会察言观色,知道皇上今天定然是心情不好,她才不会凑上去找罪受,笑着招呼乌兰替汝月整一整容妆,“如妃娘娘不要让太后老人家久等了。”
“皇上也要一起去吗?”汝月有种太后想要瞒着皇上的意味,却没想到皇上正巧在这里,她心里头已经翻了好几个念头,想着太后这种时刻,急急忙忙招了她所谓何事,却觉得毫无头绪,想要问一问泯然,又碍于皇上在身侧。
“是,寡人陪你过去,否则寡人不放心。”明源帝的理由冠冕堂皇,说出来再漂亮不过的。
汝月暗暗叹了口气,等乌兰重新替她挽好了发髻,插了两只碧玉簪,就端身而起道:“那么有劳皇上陪着臣妾移驾太兴殿了。”
步辇走得十分平稳,如履平地,汝月知道上上下下,忐忑不定的是她的心,用双手去按都按不住那里一层一层变本加厉的悸动,是不是它在提醒着她,将要面对的那些,如果可以,她想喊住步辇,送她回琉璃宫去,关闭了宫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可是,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后宫的这条路,看起来景色两边,大路朝天,实则一旦双脚踏了上去,便只能一味向前,想退都不能退。
身前身后都有人堵着,如果不往前走,怕是后头上来的能直接从身上踩踏过去,怕是会更痛,痛到连呼救的力气都发不出来了。
太兴殿的殿门,汝月眯着眼站在台阶下头,轻轻地笑起来,如今的汝月面容丰腴了些,笑起来有股子挡不住的娇媚之态,乌兰站在她的身边,总觉得这个笑容看起来委实不详,又不敢多言,默默地跟随在她和皇上的身后,视线落在脚尖外的一尺之地,连脖子都没有多抬半分。
汝月没有想到太兴殿的正殿中这般的热闹,太后坐在正中,满脸堆笑的神态。两边分别是双玉和秋葵细心伺候着,太后的右手边,坐着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者,穿得虽说不是朝服,却是通身的气派,一双眼利如鹰隼,不怒自威,汝月的视线慢慢移到他的肩膀处,发现这位老者的右臂衣袖空空如也,她起初听卫泽说起方老爷子失了臂膀时,没有想到是从肩膀一刀削了下去的,像是直接削去了小半个身体似的,想必当时救回来也是九死一生的,不禁暗暗咋舌。
她站的位置,稍稍偏后于皇上,觉得皇上应该也见到了方老爷子,后背脊直接一硬,却站得更加笔直了,汝月的视线又转移过去一些,方老爷子身边似乎还坐着一个女眷,宫女们正在端茶倒水的,遮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下意识想要抬脚再靠的近些,看得再分明些,皇上的手臂却恰当好处地伸出来拦住了她的举动。
汝月有些诧异,明明皇上进来时,已经是层层通报了,这一屋子的热闹,像是要将她和皇上给彻底隔绝开来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要招了他们过来。
还是太后抬起眼来,才看到了他们似的,冲着两人招了招手道:“今天可是个好日子,哀家才唤了如妃过来的,皇上怎么也跟了来,如妃快些过来,还不快见见你的家里人。”
汝月的耳畔轰地一声,四周所有说话的声音,所有的人影,都变成了空白一片,然后光影交织在一起,形成斑斓的颜色,晃得她目眩神迷,站不住脚,险险地往后退了一小步,乌兰适时地从后面托住了她的腰身,低声提醒道:“娘娘,仔细脚底下。”
不是因为太后的那句话,对于方老爷子可能会来认亲,她一点不觉得突兀,皇上也很明白地表示过该如何应对,她惊讶诧异到了极点,只是因为方老爷子身边的那个女眷,在太后说完那句话后,正缓缓站起身来,面容仿佛是一幅上好的仕女图,在她的眼前一点一点地展了开来。
那不过二八年华的女子,穿着一袭杏黄色的撒花裙子,束着雪青如意绦,云鬓如鸦,眉目俊秀端丽,启齿而笑的时候,嘴角是一个小小的梨涡,眼波盈盈,顾盼生辉,姿态身段婉转风流,玉立轻曼。
这样一个美人,与汝月记忆中的那个还不及她胸口位置高矮的小人儿,慢慢的,慢慢的,重叠在一起,汝月想要努力睁大眼睛看清楚时,才发现睫毛处挂满了泪珠子,看出去,朦胧一片,不甚分明。
“如妃,还不过来见见你的外公和妹妹。”太后的声音依旧带着笑,汝月原是后宫嫔妃中,她很为满意的一个,又向来听她的话,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在于汝月是宫女出身,身世很模糊,想要往妃位上再进一级,怕是有所困难,如今,这抬身份的契机出现了,她如何能够不高兴,更何况,汝月的腹中已经有了皇上的骨肉,到时候,母凭子贵,定然能将那个碍眼的柳雅兰,挤兑下去的。
“姐姐。”那个美人笑着唤她,声音清清脆脆,好听得不行。
汝月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身边的皇上低声喃语道:“如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