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欢站在汝月面前时,已经整整跪了六个时辰以上,膝盖肿胀,双腿不住打颤,却依旧按礼数跪下给汝月磕了一个头:“婢子云欢见过如妃娘娘。”
“起来说话,如今我身子不方便,你跪着也累,我瞧着也累,乌兰,将她扶起来,给她张椅子坐着。”汝月始终是好声好气的样子。
云欢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个笑不像笑哭不像哭的尴尬表情:“娘娘,婢子不敢坐,也没脸在娘娘面前坐。”
“让你坐就坐,哪里这许多话。”汝月手指抬了抬,她的视线在云欢脸上抹过去,云欢整个人都脱了形似的,以往那种神气的样子,都荡然无存了,瞧着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都不止,嘴角眼角都往下耷拉着,暗暗叹口气才道,“你坐着,我才听你说话。”
云欢方才肯坐了下来,一双手绞着衣角,不知从何开口,汝月对着乌兰挥了挥手,让她先回避,乌兰到底是不放心的,贴着门而站,只要屋子里有一分不对劲,可以及时冲进去解围。
“皇后让你同我说什么?”汝月看着云欢道,“但说无妨的,说完了,你才可以回丹凤宫。”
“皇后娘娘说没有要加害如妃娘娘的意思。”云欢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她拉拢娘娘原也是出于不得已的原因,其中的端倪,不用多说想来如妃娘娘一定都明白了,要是以前有什么地方得罪过如妃娘娘,皇上也已经替娘娘处罚过了,盼着今后两宫之间能够化干戈为玉帛,以后行事有商有量地才是最好,如果如妃娘娘有什么要求,也请尽管同皇后娘娘提出来,只要能力所及,皇后娘娘一定会答应做到。”
“柳贵妃有没有去找过皇后的麻烦?”汝月淡淡问道。
云欢迟疑了一下才道:“有,贵妃娘娘原来就是个泼辣性子,虽说她中魇的事情,被瞒得严实,不过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或多或少也听闻了一些,到丹凤宫来叫嚣过两次,皇后娘娘被皇上下了禁足令,便是惩罚在身,不能与贵妃娘娘当面交锋,被重重奚落了一顿,等贵妃娘娘被劝走以后,皇后娘娘窝在屋子里头,几天都没有出来。”
“所以才想着要找个同盟之人,其实我觉得容妃也不错,未必要找到我这里,我如今怀着身孕,同样不得出门,外头的风吹草动半点都听不见,如何替皇后娘娘助阵,怕是皇后娘娘抬爱了。”汝月含着笑道,嘴角弯弯,眼底冰冷。
云欢毕竟在她身边伺候了多日,知道她的性子,哪里会看不出来:“婢子过来只是传个话,多谢如妃娘娘不计前嫌,让婢子进门,又听了婢子说这许多,若是没有其他的,婢子就回去复命了。”
汝月见着她晃晃悠悠站起身来,又行了个礼,转身快走到门边,才出声道:“我没有答复你,你如何复命?”
“如妃娘娘已经听过婢子说话了。”云欢的声音很小,有点儿哑。
“皇后娘娘真的说,只要我不计前嫌,随便我要什么?”汝月发问道。
“是,只要如妃娘娘开口,只要皇后娘娘能够做得到。”云欢背着身,肩膀抖得更加厉害了。
“那好,你回去同皇后娘娘说,我原是她一手提携的,往后也算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要是真的计较,怕是十年八年的都计较不过来,你让她写个字据,将你送还于我,以后只在我身边服侍,不许再讨要回去,其他的,便当做都过去了,我可以忘记得起。”汝月的声音不大,但是每一句话都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到最后几个字,尾音是带了浅浅笑意的,“要是这会儿你回去就得了字条,便今晚过来好了,还住原来的屋子。”
云欢像是被东西堵住了喉咙,根本没法子出声,嗓子眼里呼呼了几声,才勉强开口问道:“娘娘为何要这般!婢子在娘娘身边就是个细作,是个眼线,娘娘的所作所为都是婢子回禀了皇后娘娘的!甚至,甚至娘娘曾经服用的那些汤药里头……”她说不下去了,云欢再说不下去了,身子慢慢的下滑,半蹲在门边墙角,声音像只受伤的小兽,呜呜咽咽的。
“我才听琥珀说前院的碧色睡莲都开了,那些花花草草都是你以前打理的,难道你不想回来看看吗?”汝月叹了口气道,“那些汤药多半喂了门前的花草,这些你从来不曾对我说过,况且我的所作所为便是你都如实回禀了皇后,又能如何,没有了你这个眼线,我不会就此天真地以为这琉璃宫里不会有其他的眼线。”
皇上那一次迁怒的又何止是云欢一个人,不过是杀鸡儆猴,借着杖责云欢,做出姿态来震慑了皇后,云欢,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后一次良机,你想明白了才好,错过这一次,我怕自己不敢再心软了。
汝月听着开门关门声,响起,再响起,然后是乌兰在小声说话:“娘娘,云欢走的时候,哭得不能自己,婢子见她在殿外重重摔了一跤,起来之后,又蹒跚而去,却始终没有回头。”
“乌兰,你说我这一次是不是又做错了?”汝月听得自己叹了口气道,“我是想当着面重重训斥她几句的,我平日里待她不薄,可是见着她的人,却硬不下心肠来。”
“娘娘便是心软,婢子在门外听了那些话,都觉得鼻端发酸,偷偷流了几颗眼泪,别说是云欢了,娘娘这般对她,她越发会觉得愧对娘娘的。”乌兰用衣袖拭了一下眼角,“娘娘明知她是皇后娘娘的棋子,为何还要偏袒于她。”
“我自己又如何尝不是一颗被剩余的棋子,要是看到她的下场悲凉,总不免会想到自身,所以才盼着皇后能够真的放开她,对谁都不是件坏事。”汝月的目光遥遥落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云欢其实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
“那么皇上来了,该怎么解释,云欢是皇上亲自遣送回去的。”乌兰想到更为要紧的一点,“娘娘这般做,等于是违背了皇上的圣意。”
“如果她回来,她就不再是丹凤宫的云欢,如果皇上过问起来,我会同皇上解释的。”汝月笑了笑道,“你说成天个躺在床上,怎么还是会觉得累,这些人这些事,总是不叫人省心。”
“我们几个不牢娘娘费心便是。”乌兰斟出温热的茶,服侍汝月缓缓喝过一杯,“娘娘是伤过心神的,原太医说的很清楚,不能看着表面无恙就疏忽了,无论是娘娘自身还是腹中的胎儿都经不住再来一次的。”
“不会的,我会小心再小心的。”汝月拍了拍乌兰的手背,只等着云欢回来,这一等也没个着落,等到第二天早上,都没有见云欢的人影,汝月不免有些失望,也不知是皇后存心不肯放人,还是云欢开不得口,反正她见乌兰偷偷地摸出去几次,又偷偷地回来,想必也是去候着云欢的,她已经说过那是最后一次机会,以后便自求多福了。
到了午膳的时候,乌兰盛汤的时候,明显心不在焉的,差些将热汤洒了出来,赶紧背过身去,迅速的将桌面整理干净,再回过头来,却见汝月一双明亮清澈的眼,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顿时脸都涨红了:“娘娘,婢子,婢子不是故意打翻娘娘喝的药膳。”
“你是在想云欢如何还不见人,想着想着分了神,所以才失了手。”汝月狡黠一笑道,“怕是你连小顺子都已经遣了出去打探消息。”
“什么都被娘娘猜中了。”乌兰见汝月笑,也跟着笑起来,“婢子是怕娘娘心里头失望。”
“各人自有各人福,拿我自己来说,当年若是没有进宫,不知这会儿过的是什么日子。”汝月眼前浮现出桦月娇怯怯的容貌来,她走后,父亲又一直没有归来,不知桦月跟着那户人家辗转飘零,吃了多少苦头,也难怪方老爷子找到桦月后,她会同其这般亲近,一下子从糟糠腌菜到了锦衣玉食,难不成还能将外祖父真的当成仇人一般,母亲的那些事情,连她都所知不全,更何况是年幼的桦月。
“娘娘在想妹妹了?”乌兰瞧着汝月目光中泛起淡淡柔情,轻声问道。
“是,她住在太兴殿可住的惯,要是我身子好些了,想将她接到琉璃宫里头来住,姐妹两个多年没见,我有太多的话想要同她说的。”汝月最着急的莫过于打听父亲的下落,好端端一个人怎么说是出去做做生意,便再没有回归之日了,但是中间隔得年数太长,她明白实在急不得。
“让娘娘的妹子住在太兴殿原是有个讲究的,皇上不时要来娘娘这里,留宿也是有的,娘娘的妹妹,那是个女眷,被皇上遇到就多有不便。”乌兰小心翼翼地看了汝月一眼,试探着说道,“不过娘娘的妹子长得那么出色,方老爷子又巴巴地带进宫里头来,怕是不仅仅要认娘娘这个姐姐那么简单,婢子记得皇上那日见着她,眼中也是藏不住的赞赏之意。”
原来远不止她一个人看出来了,汝月默默地想着,皇上的一言一行,诸人落在眼底,明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