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泽忽然从椅子处站起身来,径直走到汝月面前,汝月以前没觉得他身量很高,这会儿被一片阴影笼罩着,居然有些要抬不起头的压迫感,她不知卫泽要说什么,或者要说什么,心里头渐渐紧张起来。
没料得,卫泽见她不抬头,很是体恤,慢慢屈身,蹲在她的身侧,白衣落地,依然无灰无尘,他的声音清朗有力:“微臣很担心娘娘。”
汝月勉强笑了笑,两个人的距离似乎有些太近了,她想要退开些又根本无路可退:“我已经说了,没事的,该知道的,我心里头明白,女人在后宫之中不过就是几十年的光景,而其中能够有一段好时光已经不算辜负了自己。”
“微臣说的不是这个。”卫泽的语气很坚定,他的手重重压住了汝月的手背。
汝月真的一惊,卫泽的手心很凉,像一块冰凉的玉器,凉而细腻,她居然没有要抽手的意思,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他的眼底那么沉,那么黑,那么叫人看不明白。
连在旁边站着没说话的乌兰被这场景也惊到了,卫大人的胆子也实在太大了,纵然这是娘娘的琉璃宫,可这殿内殿外的不知道布置了多少眼线,多少暗子,要是有个万一,传了出去,娘娘的名节,卫大人的清誉,难道这样轻而易举地就毁了不成。
明月却是想起那一次对着汝月痛哭的场景,汝月看着他的神情里面有疼惜,却始终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要哭,他想汝月确实是明白的,正如师父说的,这个口口如兰的女子,心里头像是盛着一汪碧清的湖水,倒映出来的都是最真实的人心。
“如果你所知的不能明说,那么我自己多加小心便是。”汝月终究还是抽出了她的手,离得太近,她见着卫泽华美浓丽的眉睫,那颜色是最深沉的乌木。
“不是微臣不能明说,而是微臣看不清楚。”卫泽掌心里的温度飞走了,他觉得不止是手里,还有心里,骤然一空。
“看不清楚?”汝月轻轻皱了皱眉道,“起来说话,我这样子看你也不甚方便。”
“好。”卫泽长身玉立,连着退后了好几步,他算得真是精妙,他的身高配合着两个人的距离,正好仅仅需要汝月平视即可,他似乎也为方才的举止吃惊,那只手隐在白色的衣袖底下,紧握成拳。
“钦天监监司的职责之一便是看透星术,猜算各种风云忽变,娘娘可知道在微臣的前一任,后果是怎样?”卫泽没有直接回答汝月前头的问题,而是意外地将话题给转换了,汝月静静看着他,明白他想说些要紧的事情给她听,“微臣的前任说来可笑,那是位百年难遇的神人,星算之术要远胜微臣,他夜观星象之时,发现星术有所变动,即将有新君上任之相,没过多久,宫闱剧变果然应了他所见的异象,于是他想着顺应天命,帮衬新君来个里应外合,正好夺宫。”
汝月的眼帘低垂,声音很轻:“那么他是算错了?”
“他算得没错,却忘记了一件事情,天命之任不是凡夫俗子所见便能管窥斑见豹的,他不过知晓十之一二就当了个真,殊不知君王之星象千变万化,时时参差,可惜他后来死于内宫的混战之中,对他而言也不算太糟糕,否则皇上重掌大权之日,必然要判他个极刑,以儆效尤。”卫泽说到此处,顿了顿又道,“娘娘领会微臣所言之意了吗?”
汝月大致是明白,但卫泽说得那样慎重,绝对不会仅仅是关于桦月的那点事情,她问的小心翼翼:“你是觉得我会出事吗?”
“微臣不清楚。”卫泽还是那句话。
汝月却笑了起来,她在宫外时,在村子里也听说过,有些人能够知道些旁人不知的事情,然而却不敢说出来,据说说得越多,报在自己身上的就越严重,卫泽能够来提醒她这样两句,已经算是恩情了,她若是再喋喋不休问个不停,反而显得她不知情识趣了:“卫大人的话,我都听了,会记在心里头的,我入宫这些年,卫大人帮衬我的次数,怕是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不知道以后如何回报了。”
“师父说了,要是娘娘说打赏,不要其他的,只要娘娘沏茶给我们师徒喝一盏。”明月总算能够插上话了,“师父常说娘娘沏的茶口味一绝,可惜我从来没有喝到过。”
汝月没有回答明月的话,她看了会儿卫泽,想要再说什么的,整个人都提不起劲头来,到后来,稀里糊涂的,好似就当着他们师徒的面睡着了。
等到一个激灵醒过来时,汝月已经躺在床上,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她觉得太阳穴的位置一跳一跳的,头痛得厉害,低声唤乌兰,乌兰就在床边,立时应了声,又倒来口口送到她唇边,她小口小口地喝了,才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卫大人替娘娘把了脉,说娘娘思劳多度,又是怀着身孕的人,身子的后续接不上来,才会造成这般情况。”乌兰心有余悸地说道,“婢子在旁边看着娘娘说话,说着说着整个人就睡了过去,婢子不懂医术,还以为娘娘是困了,要去给娘娘取薄毯来盖。”
卫泽却是当场就变了脸色,乌兰才知道情形不对,卫泽的手指已经搭在汝月的腕上,眉头越皱越紧,最后才说了这样两句话,让明月跑回掌事殿去,取了一瓶药来,明月在日头下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那瓶药一共才两丸,卫泽托在掌心中看了良久,这才交在乌兰手中,让她想办法送入汝月口中。
乌兰手忙脚乱地差些将药丸丢落在地上,吓得明月哇哇乱叫,这样吵着闹着的情景下,汝月居然还是睡得沉沉,根本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她明白卫泽的担忧是正确的,但是看着手中墨黑的药丸,她又有些不敢下手,连原太医这样的人,给人下的药都可能是虎狼之药,那么卫大人呢,她能够百分百地去相信吗,不禁抬起头来,盯着卫泽来看。
卫泽的脸色很白,如同冰雪一样的颜色,这会儿慌乱之下,额头分明是一层汗,这是乌兰从来没有见过的卫泽,一瞬间,似乎谪仙落入凡间,她暗暗想道,原来卫大人也不是平常看起来那样事事入眼不入心的清冷性子,只是要看对着谁,才会流露出真性情来的。
明月在一边急得都结巴了,他明显知道乌兰手中的药丸出处,恨不得夺了过来,亲自给汝月吃下去,见乌兰还犹犹疑疑的,差些将嘴角都给咬破了。
乌兰再挣扎了一下,还是决定相信卫泽,用手指轻轻捏住汝月的腮帮,将药丸送进了口中,那药丸几乎是入口就化,卫泽明显是松了口气,又让乌兰喊了其他宫女进来,动作轻微地将汝月搬到床榻上去休息。
临走时,乌兰奔出去问了一句:“卫大人,娘娘几时会醒过来?”
“最多两个时辰以后。”卫泽回答得很干脆。
“原太医明明说娘娘的身子很好,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乌兰忍不住叫喊着问道,原太医,娘娘从来没有亏待过他,哪一次来不是真金白银地送过去,那些珍品送的都是合心合意的,娘娘可是怀着龙子的人,原太医就不怕,就不怕皇上知道后会得严惩不贷。
“他未必是有意忽视了病情的,她这也算不得病,要不是怀着身子,不过是身体虚弱些,她心里头闷着太多事儿,又不肯说出来。”卫泽的样子看起来很是难过,“你多陪陪她,她那样的性子,要改是不能的,你同她说,别太亏待了自己。”
乌兰看着卫泽快步走下台阶,白衣的一角似乎在眼前一直晃动,卫大人的脸色比那白衫还近乎透明,看不见一丝的血色。
汝月听乌兰一五一十都说了,低下头来,默不作声。
“娘娘,你是怎么对婢子说的,你说要放宽心,你说有些事情不能太在乎,可是若真像娘娘说到做到,这个病根子又是怎么来的,婢子不相信,婢子不相信原太医会看不出来,他只是害怕,怕说出来,更加影响了娘娘的心情,影响了娘娘腹中的孩子,他是宫中太医,终究是皇上手底下的人,孩子比娘娘的安危更加重要,不是吗?”乌兰经过这些天的压抑,有些失控了,她不敢去想,不敢去想卫泽话后面的那些事情,如果卫大人说的没错,那么这些天,娘娘是怎么过来的,每天看起来都笑眯眯的,其实心里头比喝了黄连汤更苦,她知道娘娘不是个贪心的人,要的也很少很少,这样好的人,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委屈。
汝月见乌兰猛地咬着嘴唇,站起身来,眼底有隐隐的戾气,她几乎是扑上去,抓住了乌兰的手:“你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