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茗每日读到不少文人咬牙切齿的骂陈晚香,仿佛是那些政商要员家中慈母,护犊子的厉害,自己家孩子但凡名声有污,都怪外面的女人狐媚勾引,臭不要脸,都震惊不已——这些拿笔杆子的到底收了多少好处,不惜如此践踏亡者。
她与陈晚香几乎素未谋面,最后的印象还停留在对方光彩照人在舞台上表演的那一幕,禁不住愤然,提笔写了一篇檄文,投稿沪上影响力最为深远的《申报》。
《申报》讲究通俗性与可读性,社会新闻与论说立足于平民立场,无论是时政论文还是社会新闻都具有可读性,日销量达万余份。
在蜂涌往陈晚香身上泼脏水的评论文章出现之后,顾茗注意到《申报》一直持中立的态度,既没有对陈晚香盖棺定论,也没有各种乱七八糟桃色新闻的猜测,只是事实求实的报道仙乐都枪击案的始末,以及后续追踪警察局破案的进展。
反倒是沪上警察局长郭金川那张半秃的胖脸上了报纸,作为警局代表侃侃而谈,着实风光了一把。
《申报》的记者前脚出了警察局,郭金川就不顾形象在局长办公室跳脚:“妈的!一帮废物,连个记者也拦不住!大帅本来就勒令我早点破案,他们还跟闻到肉的苍蝇一样嗡嗡个没完!”
还有几家报纸倒也想要采访警察局长,但以他们“造谣生事,无风起浪”的尿性,郭金川可不敢保证经过采访之后,谁知道会不会被断章取义,传出他跟陈晚香的风流韵事。
在这样热闹的情形之下,《申报》主编黄铎收到了一篇署名为容城公子的檄文。
文章名曰:如此之法治。
“日前一代歌舞皇后陈晚香惨遭枪击,原本是一件伤心惨事,没想到最后却演变为一场桃色狂欢,不少人致力于挖掘陈晚香生前的情有事而津津乐道,案件本身反而不再引人注目。
笔者初来沪上,深觉诧异。
今日之华夏,到处都在谈论民主法治,原来沪上法治的结果就是死了一个美艳的女人,大家拼命掘坟挖墓,非要把她生前的情事都曝晒在阳光之下,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就是法治了?
仙乐都惨案亡者除了陈晚香,还有男子数名,却无声无息,禁不住让人联想,国人的劣根性就是拿女人当谈资,男女平等不过是拿出来迷惑无知女子的幌子吧?
一件枪击案足以看出男女有别。
哪怕生死大事,被拿来当谈资,遭唾弃的也还是女子。甚至人们用自己道德的舌头预先替陈晚香判了刑,欢天喜地的庆贺她的死亡,与旧时的浸猪笼何异。
原来进步只是表面光鲜的外衣,骨子里依旧停留在旧时代。如此法治,让人深以为憾。
今日之枪击案,倒下去的不是你、我、他,及其亲属家人,自然可“亲戚或余悲,他人亦以歌”,做谣言的传道者,恶语的随行者,在法院没有制裁陈晚香之前,预先替陈晚香定了罪。
倘若他日,倒下去的是身边的亲朋故旧呢?
是追缉严惩凶手呢,还是站在死人的尸骨上跳舞,数说她生前之恶,认为她罪有应得呢?
……
让案件回归案件本身,而不是让一桩惨案成为桃色狂欢,给死者应有的尊严,给生者,给社会反省进步的空间,则未来法治社会或可期。”
黄铎一口气读完,顿时兴奋不已:“范兄,你快来看,这位容城公子的文章不错,真没想到居然听到了不同的声音。我觉得可以拿去排版,今晚就下印厂!”
“真有那么好”《申报》的副主编范田接过稿件,低头看起来。看着看着便忍不住读出声来。半个小时之后,他跟黄铎商量:“主编,这位容城公子文笔刚烈犀利,观点明确,不会被外界的声音所左右,不如咱们聘来担任特别通信记者,您觉得如何?”
黄铎几乎要对他的提议拍案叫绝了:“你说的有道理!今天就发聘书,或者……约容城公子出来见个面?”
范田将稿件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只看到了寄信地址,顿时有些失望:“没有电话号码,看来只能写信联系了。”
黄铎:“那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
·
远在容城的冯瞿回到大帅府之后,与冯大帅及军中将领讨论战情,很快就收拾停当准备上战场。
唐平跟林妈帮他收拾行李,他在书房里批文件,半夜离开容城之时交待唐平:“带了顾姨太的照片去沪上找她,去拜访裴爷,他的路子广,找个人应该不难。找到之后尽快把人带回来。”
顾茗失踪之后,近几日他偶得空闲也想过,以她的聪慧,就算是一时走失,也能打个黄包车回到国际饭店。
可她也确然失踪了,无声无息,要么深陷恶人之手,不得自由;要么她赌气离开了?
每当想到这一点,他心中便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烦躁之意,恨不得亲自跑到沪上去把人抓回来。
可惜军令如山,大帅已经下令他带部队开拔,多半日都停不得。
唐平奉命搜查,记得在卧房里并没有搜到顾姨太的照片,次日联系学校,王一同接待了他:“学校有些社团是会有合影,但顾同学并没有参加社团活动,学校……好像也没有她的照片。”又觉得疑惑:“不知道长官找顾同学的照片做什么?”
顾茗失踪之事,冯瞿不欲声张,唐平只能吱吱唔唔:“顾小姐跟少帅去了沪上玩,这边有个地方需要她的照片办证件,所以来学校找找,既然没有,那麻烦教授了!”
唐平无奈之下,登门顾公馆。
顾宝彬还在上班,顾太太跟顾二小姐接待了他。
顾茜见到身着笔挺军装,面容冷峻的唐平,态度格外热情:“唐副官,我大姐在少帅府上还好吧?我几时能去少帅府上探望大姐?”
顾太太也是泫然欲泣:“阿茗嫁出去大半年了,家里人都很想她,少帅府如果方便的话,能让我们母女去看看阿茗吗?”
唐平早就接到过冯瞿的命令查顾姨太的一切,对她的身世了如指掌,也花钱从顾家买菜的下人手里打听过她在顾公馆的待遇。
这位继母待她平平,吃穿之上自然抵上不亲生女儿顾茜,平日冷漠不闻不问,轮到需要为顾宝彬的前程铺路了,竟毫不犹豫推了顾茗出来,半点情份也无。
他心想:顾姨太哪里算得上出嫁?不过是被轻易送出去而已。
容城女子出嫁,娘家父母要备办丰厚的嫁妆,如今虽然已经不似旧时连恭桶跟拔步床都要准备,可四季衣裳珠宝首饰铺面钱财还是要准备的。
顾姨太来到少帅身边的时候,只有身上穿的一件寻常衣裳,算什么嫁人?
不过唐平在外一向涵养不错,维护着少帅府的脸面,还是很客气道:“顾姨太跟少帅去沪上玩了,可能回来的没那么快。况且……没听顾姨太说起想家,探望的事情以后再说吧。今日前来,是想找一找贵府有没有顾姨太的照片?”
顾太太与顾茜面面相觑,见少帅府的副官高不可攀,连近乎也套不上,只能唤了佣人去楼上顾茗原来的卧房找她的旧照片。
佣人上去半个钟左右,空手下楼:“太太,没找到大小姐的照片。”
唐平转了一圈,连顾公馆都没找到顾茗的照片,逼不得已寻到了管美筠头上。
管美筠头一回跟少帅府的副官打交道,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一脸惊异:“阿茗怎么了?”
唐平耐心解释:“管小姐,我需要一张顾小姐的照片,请问你手里有没有?”
管美筠眼泪都快急下来了:“是不是找人?你们把阿茗弄丢了我都好几天没她的消息了!”她着急起来,也顾不得穿着军装,腰间还别着枪的唐平了,揪着他腰间的皮带不依不饶:“快说你们把阿茗弄哪了?她一定是丢了!不然不会联系我的!”
唐平心内感慨:王教授好糊弄,顾家人都忙着攀龙附凤,也只有管美筠真心实意的关心顾姨太的安危。
他拿出糊弄王教授的那套话来试图弄糊管美筠:“管小姐,顾姨太跟着少帅去沪上玩了,过几日就回来了。我这边办证件需要她的照片,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找一张她的照片?”
管美筠当即哭出声来:“你骗我!阿茗肯定是丢了。有什么证件需要办理的,她如果在的话,直接让她去照相馆拍一张就好了,何必绕这么大弯子,非要到我这里来找照片!我就知道你们家少帅要娶新人,所以要抛弃我家阿茗!”
少女脑补起来十分厉害,越想越惊恐:“你们不会把阿茗骗到沪上卖了吧?你们少帅府很缺钱吗?这么对她!”看唐平的眼神完全是在看人贩子。
唐平:我特么穿着一身军装,长得……像人贩子?
他被管美筠缠的没办法了,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声泪控诉之下,只得把真相告诉了她。
管美筠抽抽噎噎:“我就知道……我家阿茗落在你们少帅手里,不会有好结果的!”
唐平很无奈:“管小姐,你现在能给我一张顾小姐的照片了吗?”
管美筠哭哭啼啼:“阿茗从小不喜欢照像,我这里只有她三岁以前的照片。”
唐平几乎要吐血!
他带着四名少帅府亲卫踏上前往沪上的火车之时,心里还是呕的要死,不但没有要到照片,还被个无知少女用眼泪给“刑讯逼供”,枉他在军营多年,白混了。
第44章
容城公子一篇檄文,等于是在滔滔骂声里为陈晚香正名。
她生前如何,不消多说,人死如灯灭,却连清静也不得。
《申报》销量高,影响力巨大,石破天惊一篇檄文,原本不少紧抓着她不放的报纸都哑了火。
也有骂她淫荡贱妇最凶的报纸依旧紧追不放,在容城公子的文章见报的第三日隔空挑衅骂战,不但对陈晚香极尽刻薄之能事,还认为容城公子是陈晚香的“老相好”。
《申报》的副主编范田坐在愚园路的梵皇渡咖啡室,见到被某家报纸斥责为陈晚香“老相好”的容城公子:“……”
他从来也不知道,陈晚香还好这口?
范田在寄去请求见面的信之后,还在主编办公室与黄铎讨论过,对容城公子的猜测停留在“也许是位留过学的新派人士,年纪大约在二十七八,或者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公子,对女性抱有非同寻常的善意与体悯”之中,等顾茗带着约好的杂志坐在他面前的位子上,他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
“小姐,我这里还有人,麻烦小姐去别的桌子坐。”
顾茗眨眨眼睛,慢吞吞把杂志放到了桌上,推到了他面前,微微一笑:“先生等的可是容城公子”
由是范田惊呆了!
——容城公子难道是女人?
他脱口而出,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
顾茗年纪颇小,面容尚带了一二分未曾完全蜕变的稚气,笑起来青春甜美,独独没办法把那个冷静理智的容城公子跟她联系在一起。
她掏出包里放着的笔,在杂志空白处写了一行字,然后推到了他面前。
容城公子可以冒名顶替,但字迹做不得假。
范田在主编办公室见到过容城公子投稿时那飞扬的笔迹,再次看到杂志封面空白地方留下的一行字,再无疑虑,连表情也换了。
他站起来,半弯着身子向顾茗伸手:“容城公子,幸会幸会!”
顾茗亦起身回握:“过誉了!”谦逊优雅如一朵盛开的君子兰。
范田几乎想大笑出声,那些抨击容城公子,恶意揣测她与陈晚香不正当关系的报馆今日真应该列席参加他与容城公子的见面会,也好让他们反省下自己肮脏的大脑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容城公子为一名陌生的女子发声,只不过是物伤其类的感慨罢了。
范田忽然能理解容城公子的愤慨了。
他将聘书亲自送达,还与容城公子畅谈一番,发现她的外表十分具有欺骗性。
表面上看着是位乖巧的小姑娘,但事实上与她谈话之时,就能从只言片语之中窥知她的性格,绝非天真单纯涉世未深的少女。
相反的,很多事情上她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且言之有理。
范田回去向主编黄铎汇报工作进展的时候,他的震惊还没有消化完。
“主编,你今日真应该去见见。没想到容城公子居然是个看起来天真单纯的小姑娘!”
黄铎把眼镜往鼻梁上面推了一下,从镜片后面投射出一束怀疑的光:“容城公子是个小姑娘?”
不等范田回答,他已经先一步有了答案:“你不会被人给骗了吧?”
范田把顾茗写过字的杂志推到了他面前,几乎都有点气急败坏了:“我有那么笨吗?这是她当着我面写的字,你瞅瞅!瞅瞅!”
黄铎接过来细细对比笔迹,比范田还震惊:“……也就是说,无论是年纪还是性别,咱俩没一样猜对的?”
“对!”范田向来认为自己有识人之明,今天忽然间开始怀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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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平带着四名少帅府的亲卫来到沪上之时满腔愁绪,连个照片也没有,想要在沪上找到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没想到脚下踩着沪上的土地没二十四个小时,就得到了顾姨太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