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凌晨时分,窗外大雨滂沱,雨水冲刷着城寨错乱的房屋,混合着污秽的尘土和生活废品,散发出一股让鼻腔感到不适的腐臭霉味。
头顶雷声阵阵,吵醒了因为温度下降才刚刚入睡的男孩,他睁开眼,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还是觉得困倦。
正当他转身准备继续入睡时,听见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朝家的方向走来。
“砰!”的一下,木门被身型高大的男人一脚用力踹开。
混身浓重的酒气围绕着被雨水淋得全身湿漉漉的男人,他愤怒的双眼紧紧盯着床上背对着他的男孩。
“你他妈倒是睡得香,啊?”
陈天雄睁开眼,没有转身,但是听这声音语气,八成又是赌钱输了。
“操…!”
今天是他母亲的生日,陈辉虽然成天浑浑噩噩的过活,但这个特殊的日子,他总是记得很清楚。
下午醒来后,他并不是去了赌场,而是去了城寨外几公里的一处荒郊墓地。
就是因为这小子的出生,害他的女人断送了性命。
一想起他出生那日,心爱女人被血污浸染,身体逐渐冰冷的惨状,他的怒火更甚。
男人大步走至床前,他一把将男孩从床上提起,又是狂风暴雨般的拳脚相加。
“打死你!你这个煞星!就是你把你妈克死了!你知不知道?!你他妈就不应该活下来!”
陈天雄眼含怒意的蜷缩在地上,条件反射的抬手抵挡,极力忍受着男人的谩骂和殴打。
这些话,几乎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重复的说上几遍,家里没有日历,男孩并不知道这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记忆中,这男人几乎没有尽到过父亲的责任,父子俩住在这房里十二年,关系更像是仇人。
陈辉对于陈天雄的情感,完全是扭曲病态的,这孩子既是心爱女人的骨肉,也是害死她的罪魁祸首,而逐渐长大的陈天雄,就是他宣泄这股愤怒的唯一出口。
十多分钟后,男人终于打得精疲力尽,就着湿淋淋的衣衫,醉倒在木板床上。
窗外雷电交加,闪电划破夜空。
男孩被打得趴在水泥地上,麻木的双眼紧盯着床底下那柄还沾染着血迹的长刀出神。
“轰——!”的一记响雷。
伴随着耀目的白光,整个逼仄狭窄的房间瞬间被照亮,一半刀身反射出刺眼的寒意。
杀了他。
这个惊人的想法不断冲击着男孩的大脑,这样炼狱般苟且的生活,是不是该做一个了断了?
他伸出手臂,从床底摸出那把钢刀,缓缓站起身。
因为刚才的一顿暴揍,让他全身的筋骨都感觉像是被拆散一样的疼痛,口鼻里还时不时流出鲜血。
他啐了一口嘴里的血沫吐到地上,面对着床上已经熟睡的男人,手紧紧捏住刀柄,一直捏到发抖。
那双眼也不知道为什么,泪水好像决堤一样夺眶而出。
“啊—————!”
就在下一记雷声轰然响起时,男孩嘴里怒吼着,双手紧握住刀柄,锋利的刀尖对准心脏的位置,毫不迟疑的插进了那个平躺在床上睡得死沉的男人。
陈辉被这突然袭来痛感震醒,他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的看着捅在自己心脏位置的那把刀,而握住刀柄给他致命一击的那个人,正是他的儿子。
“你……你…”
瞬间,从陈辉的嘴里呕出大量鲜血,心脏的位置就像是装满水被突然扎爆的气球,伴随着他紊乱无序的呼吸,血液就像喷发的泉水一样,一股一股溢出来,将整张脸和胸口都淹没。
握住刀柄的手依旧没有松懈,陈天雄身体颤抖着,又用尽全力往下一压,床上的男人彻底断了气。
……终于结束了?
这噩梦般的生活。
又或许,是新的噩梦的开始?
他不清楚。
但也不会比现在更糟。
他只是缓缓从那具尸体上拔出了那把刀,而滚烫鲜血随着他拔出的动作,喷溅到他的脸上和衣裤上。
没多久,床单被浸染,红透了一大片,又顺着床沿和床板缝隙一直滴到积灰的水泥地上。
陈天雄呆呆的看着床上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男人,脸上的血泪已经凝固干涸。
他憎恨这张面孔,憎恨他把自己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却又对他弃之如履。
窗外的暴雨还是没有减弱的迹象,他站在原地思索了良久,才慢慢回过神。
浓重血腥味已经掩盖不住的发散出来,或许很快就会顺着浑浊的空气飘到邻里的房中。
他有些手忙脚乱的擦干净那把刀,又用一件旧衣服包裹起来,从男人身上搜刮出一些纸钞,然后将他平时偷藏在床底角落罐子的硬币全部拿上。
准备好了出逃的行装,他迅速打开门冲出去,逃离了这个把他囚禁了十二年的牢笼。
城寨结构错综复杂,虽然他从小就生活在这里,但只是对城寨西面的地理环境比较熟悉。
男孩借助微弱灯光,脚步匆匆的穿梭在污水横流的通道里,他低着头一直走,并没有人发现这个皮肤黝黑的男孩,已经快凌晨两点,西面的居民们大部分都已经入睡。
走了十多分钟,终于到达西面的城寨出口,雨势依旧强劲,因为没有雨伞,他只能借助家里仅有的一个蛇皮袋套在头顶。
站在出口,他鼓起勇气迈开步伐,顾不上还疼痛的身体,他朝向北面的启德机场,一路狂奔。
因为暴雨的关系,飞机起降的次数并不像往常一样频繁,路上基本上没有什么光亮,只有机场塔台的灯光信号,陈天雄并不记得自己顶着暴雨在泥泞的路上跑了多久,但只觉得自己已经离那座吸血的城寨越来越远。
大概又过了两个钟头,天色逐渐破晓,雨也基本上停了。
陈天雄往前方有灯火指引的地方一直前行,他看到自己离机场跑道越来越近,不自觉的展露出一个从未在脸上出现的笑容。
虽然才刚刚天亮,但机场依旧是繁忙的景象,他满身都是血污和泥泞,缓缓走到了机场跑道外的铁网边,近距离注视着这些他每天都细心观察的庞然大物。
经过一夜的逃亡,他早已经身心俱疲。
四处观望了一下,他在附近寻找到一个相对干燥的空地,随意躺好,缓缓闭上了困倦的双眼。
“喂?小朋友?”
“喂,醒醒,小子!”
再次睁开眼,阳光已经晒到头顶。
他努力对焦了一下视线,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两位穿着整齐的阿sir。
顿时,他慌乱的从地上坐起来,倒退了一下,表情疑惑的看着这两个警察,难道他杀了那个畜生的事,这么快就被人知道了吗?
“怎么会睡在这里?你的家人呢?”
其中一个年轻的女警开口问他,语气比一旁的男人好很多。
男孩松了口气,又沉默了一会儿,只是摇摇头,回答自己没有家人。
“那就跟我们到警署一趟吧。”
男人语调不是很耐烦,但是看到男孩的打扮,破旧的衣服上都是血污,脸上和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伤痕,让他觉得不太对劲。
“我没事,我不去。”
陈天雄倔强的回答,站起身就准备往另一个方向走。
“臭小子!你是不是犯了什么事?这把刀是哪来的?”
男警官伸手抓住他后颈的衣领将他拽到自己跟前,那把擦拭干净的钢刀应声落地,在太阳的照射下,明晃晃的发着光。
“这是我防身用的。”
男孩愣了几秒,看着那把刀,淡定回答。
“管你是干什么用的!现在必须跟我们去一趟警署接受调查。”
男人不由分说控制住他,从腰上取下手铐,直接反手将他铐起来。
“放开我!我不去!”
陈天雄依旧坚持反抗,却敌不过力量悬殊的差距。
“小朋友,只是调查一下,没什么问题我们会放你走的,况且这里飞机起降很危险,我们必须要带你离开。”
女警语气和缓的安慰道,也跟着男人拉住他的手腕,带他走到路边,坐上了一辆警车。
陈天雄跟着两个警察,一路来到何文田亚皆老街的九龙城警署,下车后,他被带到一间审讯室里接受审问。
“你叫什么名字,年龄,家住哪里?”
男警官一脸严肃的开口问他。
今早警局接到报案,九龙城寨西面居民区中发生一起凶杀案,死者是个快四十岁的中年男子。
经过走访调查,他还有一个儿子,十二岁左右,警员赶到时,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没名字,也没有家。”
男孩低下头,盯着眼前有些陈旧的桌上的木纹发呆。
“呵?”
男警官冷笑一声,翻看了手里的笔录,又继续开口。
“陈辉是你老豆对吧?你叫陈天雄,今年十二岁,家住九龙城寨…听听看,我有说错吗?”
又是一阵沉默,男孩内心有些许慌乱,但更多的却是真相大白的释然。
“为什么杀了他?”
警官点燃一支卷烟,吐出一口烟雾。
男孩继续低头不语,整个审讯室里只有天花板吊扇不停转动的机械声。
“咚、咚。”
门被叩响,进来的是刚才那位女警。
“刘sir,有人想要见他。”
“谁啊?”
“他们家隔壁邻居。”
这时,陈天雄有些诧异的抬起头,那双眼里,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情绪。
住在他家隔壁的李婶昨晚去了城寨附近的女儿家里过夜,今天早上回到城寨后,便得知了陈辉被杀身亡的消息,他的儿子陈天雄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分钟后,男孩被警官带到警署办公区附近,一个身材有些干瘦的中年妇女站在不远处,穿着一身深蓝色粗布麻衣,脚上的布鞋也沾满了泥土,她手里挽着一个竹篮,看起来风尘仆仆的模样。
看到陈天雄被两个警官带出来,她立即走上前,神情和语气都颇为激动。
“警官!雄仔他是个好孩子!是陈辉那个猪狗不如的畜生!他成天虐待他啊!警官你相信我!我可以替他作证!我求求你们,放了这孩子好不好?!”
李婶恨不得跪下,陈天雄四岁后,几乎是在她和隔壁几个邻居一起看顾长大的,陈辉自从沾染上赌博酗酒后,基本没有管过他。
“阿婶,你先起来,这个案子我们也还在调查中,目前还没有定罪,他还是孩子,我们肯定会根据相关法律酌情处理。”
女警安抚着,将神色紧张的李婶扶起来。
陈天雄见状,心中更是百感交集,他继续低着头,只觉得万分愧疚。
“雄仔…雄仔,今天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带了几个鸡蛋和烧麦,你吃一点…”
李婶走到他跟前,打开竹篮上的纱布,男孩看着,眼泪就不受控的流下来。
此时男警官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默默把他的手铐解开,将两人带到走廊长椅上坐下,守在一旁。
男孩依旧是狼吞虎咽的吃完了竹篮里的食物,女警也好心的接来一杯清水递给他。城寨里的水源都是由黑帮掌控,居民用水基本都是要交钱去买,这样的一杯清水对他来说,十分难得。
李婶临走之前,又跟警员详细交代了很多父子俩的相处经过,并表示自己愿意出庭作证,为的就是要减轻他的量刑。
一个月之后,陈天雄被送到屯门散石湾的一间感化院。
因为未满14岁,他不需要承担完全责任,加上遭受生父长期虐待才促成这次惨案,最后的法庭的判决是让他进入感化院一年,接受教育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