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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是蘑菇吗 第30节

    “你看,他这般自私,你就不怨他么?”
    没等沈歆回答,她便抢先下定论:“你是怨他的。”
    “否认并无用处,自欺欺人,徒增疲惫罢了。”那女声成竹在胸,“小妖怪,你明明怨着他,又要装出一副全然体谅的模样,何必让自己活得这么累?”
    沈歆咬着下唇,回过神来已经撕扯下一层死皮,疼得麻木,血渗出来,在口腔泛着腥咸味。舌尖扫过破皮的小伤口,探得一丝锈铁般的涩。
    “我的确是怨他的,但我大约也是爱他的。我爱他,仅仅是作为沈歆去爱他的,只因我是我,他是他,与其他所有事物都无关系。”
    不知名的女声捏着嗓子笑,笑声如悲啼,凄厉苍凉:“小妖怪,你好生无趣。前世便是你的死脑筋害得你魂飞魄散,这一世,你竟依旧如此。你以为你成为了一个新的妖怪,便与上一世的沈清宣再无瓜葛了吗?你如今知晓了前世因果,它便会如影随形地伴着你一辈子!”
    沈歆几乎将手指攥进掌心,“我是沈歆,不是沈清宣!”
    “是么?”女声一转,沈歆面前渐渐出现一团混沌的烟雾,“小妖怪,我并无兴致与你争执你是谁,我只不过是……想要看看你的反应。”
    烟雾聚集成型,勾勒出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
    男人一步一步踏散雾气向她走来。
    她看清了男人的容貌,嗓音不住地发抖,“……临渊?”
    他眉眼清隽,风华无双,依然穿着大婚当日的大红喜服。他双目灼灼地凝望着她,唇角是掩不住的欣喜。他走近她,对她伸出手,似乎是想触碰,又似想要展臂拥抱。
    然而她一动不动,咬着牙强忍着颤抖,内心深处一股不知何起的深厚情绪叫她不受控制地落泪。
    于是那只手无奈地抬至她眼下,轻轻拭去滚烫的泪珠。
    “宣宣,我在这吞噬境界中等了你六百八十二年,你终于来了。”
    他笑得飘渺又虚浮,依靠一方残象支撑,仿佛风一吹就要散架,无处可寻。前世他们共遭天雷刑,皆逃不脱魂飞魄散的命运。
    她是因苍溯君才得以重聚成妖怪的精魄,他呢?
    他温言道:“我既希望见到你,又不想你出现在此处。吞噬境界以万物的贪嗔痴恨为饲料,茁壮扩大。”
    魂魄在这吞噬境界拥有了实体,抚在面颊上的手冰冷一片。明明是前世的故人,却不令她因陌生而感到抗拒。她说不出什么安慰话语,便握住他的手细声说:“临渊,我们会从这里出去的,你不要灰心。”
    他摇头,“我无意中栖居此处,竟寻回了散落在外的魂魄碎片。六百年来,我寻觅过无数次,从来不知出口在何方。”
    她的底气有些不足:“我、我们会出去的。”
    “但是宣宣,在此处我们便能得到我们曾经失去的一切。”
    他拂袖,前方便幻化出一座修筑一新的府邸,正是从前毁于天雷的火德星君新婚府邸,再一扬手,那府邸消失,周围群山拔地而起,他在绿意环抱的山林中建起一座竹屋。
    临渊眸中温暖热切,捧住她的脸,额头与她抵在一处,声线柔和:“你曾与我说过,即便成了仙也不想住在仙庭。我在林中修了座小筑,你可喜欢?”
    她下意识后退,“不,我不是沈清宣。我们不能呆在这个地方。”
    他俯身贴近她,鼻尖近乎与她相触,“为什么不能?尘世多纷扰,我们能在此处无忧无虑地享有永恒。”
    “永恒的痛苦还是永恒的厌倦?”懒散的声音横空破扰当下的氛围,一只手隔在临渊与沈歆中间,拉她落入坚实的怀抱,“拜托,火德星君,都已经六百年了,再牢固的钢铁房子也都化成灰了。”
    那条臂膀是温暖的,柔软的。千年前刻入他面庞的刀疤也早就褪淡成比皮肤稍深的颜色,那双眼也消散了锐利的锋芒。曾经桀骜不驯的苍溯君变回了她熟悉的晏方思。
    她忽而觅得归属,像是漂泊在海上的溺水者抓住一块浮木。
    可一只手仍被临渊抓着。他没理会晏方思,湿润而粘稠地望着她,直勾勾的:“宣宣,天底下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你要的爱,他给不了你。”
    曾扎进心脏的软刺再一次被提及,带起一丝丝的疼。
    晏方思也没再顾及他的话,只低头贴近她的耳际:“蘑菇,跟我走。”握在她肩膀上的手指施加了些许力道,捏得她很痛。
    晏方思半搂着她,临渊抓着她的手。两个男人距离她极近,互不相让。
    沈歆无措地夹在两人之间,腕与肩传来的痛感令她想到一种可能。她从两人的桎梏下挣脱,后退再后退,“你们是假的,都是假的,只不过是为了留住我而幻化的鬼魅。”
    话音未落,两道人影霎时化作张牙舞爪的黑烟向她袭来。她撒腿狂奔,四处又变回漫无边际的白色,茫茫一片,不知出路。
    沈歆心想,她身处一个吞噬境界,想必那道蛊惑的女声便是境界的主人。
    韩夕开车载着她与纪知云来到此处,起因是纪知云家中一副诡异的画。画中的景象,便是六合山。
    韩夕说过,纪知云梦到的左脸有一块胎记的女鬼曾是一位仙人,而画的作者是她的夫君。
    她的夫君叫什么来着?
    沈歆努力回忆着韩夕当日的口型,在那黑烟化作的利爪即将勾到她的衣角时猛地回头:“殿堂春!殿堂春是你的夫君!”
    黑烟顿时刹在她鼻尖,化作固态。
    消隐许久的女声露出一点起伏:“你……你怎么知道?”
    韩夕的话飞快地在沈歆脑海中回旋,她整理出一条大致的线索,问她:“你也被困在这个境界中了,是不是?你死后化鬼,但没入轮回道。你是被困在这山水中了,故而生怨,长久以来,皆以误入山中之人的怨气为食,是不是?”
    女声未答。
    “我们是受到一幅画的指引来到此处。画由你夫君所作,呈现的正是六合山的景致。”沈歆道出心中疑问,“困住你的牢,是你夫君亲手所筑的吗?”
    “不!不可能的!”凝固在空中的黑烟因她的震怒而化作齑粉,“你胡说八道!”
    沈歆强忍着颤抖,迎上她的盛怒,“你日复一日地吸纳怨气,令这吞噬境界壮大,是期望着有一天能够在这境界中遇到你的夫君吗?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没有遇见他的原因?”
    “闭嘴!”
    巨大的震荡令沈歆站不稳身子,她跌坐在地,却还大声地对着吞噬境界的主人说:“他深知你在此处,所以永不会再出现在你眼前!”
    “闭嘴!闭嘴!你闭嘴……”怒火被呜咽浇熄,女声惶然,变作低低的啜泣。
    沈歆定了定神,对她说:“你还想见到你的夫君吗?”
    女声停顿了片刻,哽咽着问:“我还能见到他吗?”
    手里冷汗一片,沈歆抑住声线中的颤音:“我们……可以做一个交易。”
    第40章 幻境
    吞噬境界重叠在现实空间之上,密度极大,具有强劲的吸引力。
    落入吞噬空间的生灵就好像黏在蜘蛛网上的昆虫,动弹不得,只能被迫地去回想生命中曾经历过的不甘与怨恨。与蜘蛛结网捕食不同的是,吞噬空间不会残酷地杀死猎物,因为生灵的怨气才是滋养空间的肥料,吞噬空间需要把人豢养,才能源源不断地扩展壮大。
    而吞噬空间豢养生灵的方式,便是许诺他们实现愿望。在空间里,他们可以得到他们想要拥有的一切,穷人可以变成富豪,离别的恋人能够长厢厮守。久而久之,陷入幻象者再分辨不清虚幻与现实,渐渐地与吞噬境界融为一体,成为幻象本身。
    换言之,亦是一种杀人不见血的尸骨无存。
    沈歆并不知晓吞噬境界的具体运作方式,直觉告诉她幻象不可信,此处不可久留,她察觉境界的主人有所动摇,立即提出了交易的内容:“我与冥界之主私交甚好,可以拜托他帮你查阅轮回簿,看看你的夫君身在何处。可我妖力低微,需要与我的朋友们一同前往冥界。请你放了我和我的朋友们。”
    “你的朋友姓甚名谁?”
    “有一只狐妖,叫做韩夕。有个凡人,叫纪知云,还有……曾经的苍溯君,晏方思。”
    “这三位确实在我的幻境中,但我非执掌钥匙之人。”
    “什么意思?”
    “钥匙只在你们自己手中,是去还是留,我从不干涉。我虽答应你与你进行这笔交易,但吞噬境界非我全然可控,若是拖太久,境界便会自行吞噬掉你的朋友。”
    “他们还剩下多少时间?”
    “狐妖与凡人余下一天,苍溯君却仅剩下两个时辰,你要抓紧。”
    两个时辰,也就是四个小时。
    浓雾随着境界主人话音落下而消散,露出密林的本来面貌。
    沈歆心知她所看见的山林也是幻象的一部分,每一棵树的树干部分都挂着一块不大的银镜,银镜通往某一个人得偿所愿的幻境。她踩着湿润的泥土在入口处徘徊窥探,飞快地思考着晏方思的悔恨与不甘会是什么。
    她思前想后发现答案只可能是前世的沈清宣,心情一度十分微妙。
    ——在沈清宣的大婚当日,他没能带走她。
    所以在瞥见一面银镜中映出大红的喜服与盖着喜帕的新娘时,沈歆不假思索地扑了进去。
    明晃晃的阳光刺痛她的眼,不断有宾客的嬉笑声传入她耳中,然而她听不清他们讲话的内容,只大概地知晓他们在夸新郎官与新娘子如何般配。
    应当是晏方思的幻境了。
    喜气洋溢的乐音奏响,她松了口气,在宾客席位落座。
    已近夜幕,新郎官牵着盖着喜帕的新娘。新娘跨过火盆,缓缓走入厅堂。
    这新郎官与她记忆里临渊的身形不大相似,她伸长脖子去瞧新郎官的脸,好不容易避开了遮挡视线的耸动大脑袋,却无法看清他的脸。那位新郎的面庞之外始终笼罩了一层纱状的细网,好似被刻意掩盖了容貌。
    看来晏方思对临渊的仇怨颇深,就连在幻象里也不愿让他露脸。
    事实上不仅是新郎,沈歆环顾四周,发现众宾客也全是面目模糊。
    按照她在吞噬境界中看到过的前世记忆发展,他应该是在临渊与沈清宣交换誓言之时闯入府邸,只要在那之前与他说上话便有机会带他出去。
    沈歆握着拳,给自己打气。
    这一次,她一定得为他做点什么。
    礼官高呼:“一拜天地——”
    步入厅堂的新郎新娘分别牵着红绸的两端,对着敞开的大门屈膝,叩首。
    “二拜高堂——”
    新郎新娘转身,对坐在堂前高位的老夫妇跪下,磕头。
    沈歆察觉哪里不太对。
    这分明是……人间的旧俗。
    她从坐席上惊惶而起,慌忙朝着大门迈开步伐,却听到后面有压低的声音呼住她:“姑娘,何事离席?”是位男子的嗓音,她觉得有些熟悉,于是回头看到了那张脸——也许是幻境里唯一的一张清晰的脸。
    他的容貌与如今没有多大改变,甚至连头发的长度都没有什么差异,只不过没有细边镜框的修饰,他这双尾梢上挑的眼眸尚留存了一些独属于狐族的张扬。
    她误打误撞,居然进入了韩夕的幻境。
    “无事。”正要跨越门槛的她收回脚步,拣了与他邻近的空位落座,小声问他,“韩夕,你不记得我了吗?”
    韩夕不动声色地让远了些,似是在回想,片刻过后仍是摇头:“抱歉,我并不认得姑娘。不知姑娘可否提示一二?”
    沈歆抓起他的手腕,切切道:“我不知道你幻境中的时间是何年,总之我只能说我们是许久以后才认识的。”
    韩夕眯着眼,“我听不懂姑娘在说什么。”
    沈歆万分焦急,企图向他证明自己没有说谎,“我知道你的原身是只狐妖,你瞧,我也是妖怪。嗯……对了,我还认识你的徒弟。你有个徒弟叫钱多多,还有个徒弟叫做金来来,我跟来来姐姐很亲。”
    韩夕的神色淡然而冷肃,与沈歆的殷切形成鲜明对比,“姑娘从何处得知关于我收徒弟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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