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舍里将身子埋在锦被之中,桂嬷嬷说的话她不想听,可是每一个字都牢牢地镌刻在她的心上。
冬至之后很快便是元旦,进入正月,宫里大小宴会不断。
宫中上下为此忙得不可开交,而内宫二十四衙门连同光禄寺,最忙的莫过于御膳房。
东珠从来没想到过,这皇宫内的御膳房会是如此庞大,只乾清宫的内御膳房就有二百多人。最上面是疱长,品级相当于总管太监一职,疱长之下还有副疱长、疱人、领班拜堂阿、拜堂阿、承应长、承应人、催长、领催、三旗厨役、厨役等,分工之细、流程之庞杂,让人眼花缭乱。
而自己现在就是内御膳房最底层的一名厨役。
原本多少会烹饪一些小点心和精致菜品的她,还以为到了御膳房便可以自得其所,没想到如今她只能每天做些给鸡鸭拔毛、择菜洗菜的工作。而且还常常要受人欺负,她甚至怀疑是康熙跟人打了招呼,否则自己的顶头上司那位三旗厨役胖厨娘怎么总看她不顺眼。
就像今天夜里,为除夕年夜饭忙了一整天,大伙都累坏了,所有人都去休息,唯独她被留了下来,一个人在冷冷清清的鱼肉库房里洗鱼。
整整两大盆鱼,少说也有几十条,如今都活灵活现地在水盆里游着,东珠要把它们都开膛破肚清洗干净。
“一片鳞也不能有,内脏、鱼鳃都要弄干净,记住不要把鱼皮弄坏了、把鱼肉弄散了,从鱼肚子开口,刀口尽量要小些。”
“不要把苦胆弄破了,否则这鱼就没法用了。”
“你得小心点,如果像上次似的猪蹄子还有毛,可就不能只拿个镯子就了事了,大节日的弄不好要挨板子!”
那些资深厨役们的叮嘱与警告声声在耳,更让人心烦意乱。
东珠看着两大盆活鱼实在没了办法,给鸡鸭拔毛,那些都是宰牲处一早弄死以后才拿进来,用开水烫过之后,自己闭着眼睛拔就是了。可是这鱼……都是活的啊。
东珠鼓足勇气,从盆里捞了一条小一点的鱼,这鱼凉凉的滑滑的,她的小手怎么也抓不住,刚一使劲,那鱼扑通一下便又跳回水中,带着鱼腥味的水溅了她一脸。
鼻子有些犯酸,我钮祜禄东珠怎么落到这步田地了!
把心一横,下了狠劲又捞起一条鱼,把它狠狠按在木板上,拿着刀狠狠刮去,那鱼拼命地挣扎,冷不防刀子便削在了手上。
血色涌了出来,眼泪也溢了出来。
东珠咬着牙,闭着眼睛,一下一下狠狠地削着鱼鳞,也不知削得干净不干净,过了一会儿,鱼仿佛不动了,她睁开眼睛,真是惨不忍睹。
她记得还要把鱼的内脏掏干净。
想想白天曾看别人做过的样子,她拿着刀哆哆嗦嗦在鱼肚子上狠狠一划,血立时出现在眼前,她实在不敢去看,闭着眼睛把手伸了进去,摸到那些腻腻滑滑的东西。鼻子里闻到的血腥让她作呕,手仿佛被又粗又硬的鱼刺刺到,此时她已经分不清疼痛和血是来自她还是鱼。
突然之间,手中的刀和鱼被移开了。
她睁开眼睛一看,噙着眼泪却笑了,梨花带雨惹人万般怜爱,又如风中芙蓉纤美出尘。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身侍卫服饰的他,依旧是英气逼人的外形,依旧冷峻如冰的面庞,只是那犀利似箭的眼神中隐藏着一丝微乎其微的柔和。
这份柔和,只为我才有吧。
东珠笑了,笑得玉颜灿烂,芳华绝代。
而他,恍如无视,从案上拿了一个干净的木盆,从缸里舀了两瓢清水,抓起东珠的手按在盆中,小心而又坚定地将她的手清洗干净。
两只白皙如玉的纤纤细手上纵横着深深浅浅好几道伤口,指尖和手背还有烫伤留下的红肿与水泡。
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动作迅速又轻缓地将药粉涂在上面。
“去,找个地方坐着。”他仿佛只说了这样一句话,随即便开始全神贯注地收拾那两盆鱼。
东珠拿了个小凳子坐在他对面,借着烛光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一举一动。
曾经,东珠以为月下舞剑的他最俊秀;
曾经,东珠以为马上驰骋的他最英武;
而今天,在这小小的厨役房里给鱼开膛破肚、刮鳞去鳃的他,才是英气逼人,为之倾倒。
他抓起一条鱼,用刀背在鱼颈部轻轻一击,鱼便不动了。
接着如庖丁解牛一般,动作麻利干净不带半分拖沓,她发现他摘出的鱼鳃都是完整的。
原本是一件多么残忍与恶心的事情,在他手中如同弹琴泼墨一般,那样自然,那样飘逸。
双手托着下巴,东珠的目光有些痴迷:“你怎么什么都会?”
“额娘曾经在我五岁的时候,把我一个人丢到山上,三天三夜,让我自生自灭。”他说,“那时我刚刚学会开弓,于是我打了兔子,但是却不知道要剥皮,就连着毛皮一起烤了吃。我摘了树上的野果子,却不知道其中哪些是有毒的。我从河里抓了鱼,也不知道如何去鳞……后来,阿玛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不省人事了。”
他嘴里说着,动作却没有丝毫停滞,将洗好的鱼放入盆中,又捞起新的一条。
东珠的心觉得很疼。
“一向对额娘言听计从的阿玛都怪额娘心狠,我也有好些日子不理额娘。后来,还是姐姐告诉我,额娘这样做的良苦用心。我虽然出身满洲亲贵之家,但是身体里这一半汉人的血统注定我的一生将不会平顺,所以要在顺时尝遍百苦,要学会在各种条件下都可以安身立命。”他的神情极其淡定,仿佛说的是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但是东珠知道,那是他心底永远的痛。
他和乌云珠的额娘,是明朝江南豪门士家的千金小姐,精致富贵的生活因为满人入侵而陷入战火之中,明末清初的战乱血腥屠杀让她遭受了一夜之间失去亲人身陷囹圄的巨变。
她不再是享誉江南的才女,也不再是娇养深闺的千金。
国破家亡,命如草芥。
而不幸之中的幸运,她遇到的不是暴戾荒淫的草莽,她遇到的是一向崇尚汉人文化、为人谦和自律的鄂硕。
即使如此,也是满汉有别,她并不想遭天下汉人唾弃。
于是,她曾经以头触壁,想以死明志。
而他,小心呵护,以礼相待。
整整一年待若上宾的尊重,终以正室福晋之名,三书六聘之礼,将她迎娶入门。
“你额娘,是个了不起的女子。”东珠由衷赞道。
他的面上露出一丝苦涩而悠远的笑容,他不再开口,只专心手上的鱼。
“你,带我走吧。我现在不是昭妃,只是这御膳房里一名什么都做不好的杂役,少我一个,恐怕别人都不会发现。”她声音如兰,小心翼翼带着真诚的乞求。
是的,在他的面前她可以放下一切去乞求。
他,依旧没有应答。
东珠紧紧咬着唇,她很想哭,但是她知道他不喜欢,于是她忍住了。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谁也不再说话,东珠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而他则只关注于那些鱼。
不知过了多久,他将所有的鱼收拾干净,又打来清水将地上的污垢清理干净。一切妥当之后,他说:“好了,我该走了。”
“你,还会来吗?”终于,眼泪还是没能忍住。
已经走到门口的他停下步子,回头凝望着她。
好些日子没见,她长高了些,但还是那样纤细柔弱,在他眼中永远记得初识的样子,那时的她多可爱,笑得有多甜,要多骄傲有多骄傲,就像人人瞩目的明珠。
他宁愿她不要长大,永远是一个四岁的玉娃娃。
下意识地伸出手,他很想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在他看来她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就连泪水都如此晶莹,仿如她的名字,像一粒一粒的珍珠。
然而理智让他停手,于是还未触及到她的玉颜,他的手便停在了半空中慢慢握成了拳。
她却不管不顾地紧抓着他的手覆在自己的脸上,
他心中一惊,好凉。
她的脸和他的手,一样都那么凉。
第二十一章 困境凉薄谁人顾
康熙五年的正月从第一天开始便注定不太平。
在太和殿的国宴之上,当着满朝大臣、蒙古亲王和各国使节,次辅苏克萨哈与鳌拜突然毫无先兆地吵了起来。
按制,元旦这一日,太和殿的国宴为二百一十桌,所需菜品食材耗费极大,羊就需要百只、酒要千瓶。所以便有了臣工献席的做法。即皇上所用的御膳由内务府督促御膳房、饽饽房、酒醋房恭备,而其他宴桌上的膳食则由王公大臣们按规制进献。
如亲王每人进献八席,郡王每人进献五席,贝勒每人进献三席,贝子每人进献两席。
大臣们根据品阶也要进献不同数量的宴席,其中菜品、餐具都有所要求。
四位辅臣也是如此。
苏克萨哈进献的宴桌菜品比往年丰富已经令臣工们侧目,席间他的神来之“禾”更惹怒了鳌拜,也将天算案之后刚刚平息下来的朝堂又搅起大风浪。
苏克萨哈敬献了一束丰满肥厚的双穗麦子,他说这是产自自家田庄里的。这双穗之禾向来被视为天降祥瑞、政通人和之兆。苏克萨哈又极力渲染今年田庄收成极好,佃户们过了一个富裕的年,而这双穗不仅蕴义国泰民安、百姓富足,还蕴意帝后龙凤呈祥,合美如意。
这原本就是过年的吉祥话,众人虽然不耻苏克萨哈刻意媚上,但在这样的场合下也只能附和。鳌拜却当场火了。
“你还好意思显摆你们正白旗得了块好地?”鳌拜怒道,“谁不知道那永平原本就是镶黄旗的。当年是多尔衮为了私利硬是把镶黄旗应得的保定、永平等好地据为己有,而把正白旗的坏地换给镶黄旗。康熙三年,正黄旗副都统穆占就因所属牛录地亩不堪耕种,要求更换土地。当时皇上体恤不忍劳师动众地调换,所以此议才暂时搁下了。如今你拿着什么破麦穗在皇上跟前邀功,不是羞辱我镶黄旗无人了吗?”
“鳌大人多心了,本辅没有这样的意思。”苏克萨哈微有些慌张。今年确实收成不错,底下的庄头敬献了不少好东西。可这麦穗却是他特意命人找来的,根本不是自家的农庄里产的。他当然知道强出头容易落人话柄的道理,可是如今在四辅臣当中,索尼自不必说了,虽然年老体迈,可是家里出了位皇后。遏必隆虽然一向不出头,却也有女儿在宫中,虽说不得宠,可怎么说那也是皇亲,况且他身后还有一位太祖朝大公主的额娘撑着。再说鳌拜更是功勋卓著,日渐跋扈,自己也惹不起。
如今四辅臣中唯有自己声势渐危,连从前围在身边奉承的门客也有不少跑到鳌拜府上去了。
所以,他必须要想办法获得皇上的青睐。
于是,他想到了献“穗”。
没有一个皇上不希望自己的百姓安居乐业的,也没有一个皇上不喜欢听国泰民安的称颂的。
可没承想,引来鳌拜的突然发难,而且还把当年换地的事情牵连进来,一时间,苏克萨哈有些难以应对。
他没料到,事情远没他想的这样简单。
所有正黄、镶黄旗的大臣们都把矛头指向了他。
连一向少言的索尼都说:“八旗的排列按左右翼确实各有一定的次序。入关以后,圈占土地本应按规定的次序办理。多尔衮因为当时想要住在永平府,便指使白旗大臣、户部尚书英俄尔岱在圈占土地的过程中故意打乱规定的次序,让镶黄旗处于右翼之末尾;而让多尔衮所领的正白旗圈占镶黄旗应占的土地,挨近永平府,永平府周围土地又不算在圈地数内。这样,正白旗所占土地当然处于十分优越的地位。而镶黄旗的土地与其他旗地相比最为不好。”
见首辅如此说,两黄旗的大臣们立即觉得腰杆子硬了,说话也有了底气。
“多尔衮压迫两黄旗,将坏地圈给我们,这么些年我们两黄旗的旗民活的多艰难!”
“多尔衮早就死了,先皇早就给他定了罪,这么多年,何必还要让他造的孽继续祸害我们?”
“把地换回去,让正白旗的崽子们也尝尝饿肚子的滋味!”
白旗的大臣们虽然不满苏克萨哈引火上身,但此时只能同仇敌忾。
“你说什么呢?谁是崽子?再出言不逊,看老子劈了你!”
“别吵别吵,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弟兵,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而黄旗一时间仿佛将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怨气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
“要你来充好人?不必分得那么清楚,你把你家在保定府的那五个庄子给我!”
殿上乱作一团,蒙古亲王们如同看笑话一般,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他们才不管这些。他们眼中看重的是丰沛的草场和皇上每年的赏赐。
各国使节们目瞪口呆,搞不清状况,译臣们当然不会把这些翻给他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