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遏府总管说,昭妃娘娘并未回府。”顾问行心惊胆战。
“你说什么?”康熙腾的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不敢相信,他也不能相信。
但是惊诧只在一瞬间,他突然信了。想一想昨夜东珠送他的那方帕子,他忽然明白了。“她走了?”
顾问行没听清,他也不敢问,他只是将自己的头紧紧贴在地上,等候圣裁。
她走了。
她终究还是走了。
突然觉得心里很难受,像是翻江倒海一般。
康熙下意识地紧咬着自己的唇,直到嘴里有了一丝血腥之气。他还从来没有过这样彻底的郁闷与痛苦。她还是走了,无论自己怎样做,那般地放纵她、偏宠她、想方设法地接近她、了解她,甚至他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喜欢她,而这种喜欢渐渐的,连妍姝在他心里的形象都变淡了,可即便他做了那么多,她还是走了。
他觉得很寒心。
她竟然用这样的方式出走,竟然利用了他对她的怜惜与纵容,就这样不告而别,永远地逃离的他的世界?
“朕不许。”他从嘴里挤出这三个字。
“皇上?”顾问行不知所措。
“去,叫上人,去遏府把遏必隆叫来。”康熙面无表情地吩咐着。
“万岁爷,这个时辰传唤辅臣入内,于礼不合。”顾问行硬着头皮回奏,小心翼翼才把头抬起来正对上康熙喷火的双眸,又立即垂了下去连连叩头,“奴才万死,奴才万死。”
“先把遏必隆传来,再让索额图带人将遏必隆府围了。”康熙继续吩咐。
“皇……皇上……”顾问行彻底崩溃,天子说的话他不敢不依,可是这两道旨意,他也没胆子往下去传啊。
“叭”的一声,御碗狠狠摔在地上,汤水瓷片四溅。
“皇上。”春禧、秋荣、曹寅等人立即跪了一地。
“去,怎么还不去?”康熙起身狠狠踢了一脚顾问行,“朕支使不动你了?”
顾问行苦着脸:“皇上,皇上,奴才……万难啊。”
“好,好。”康熙高喊着,“曹寅,曹寅。”
“奴才在。”曹寅跪着向前爬了几步。
“你敢不敢去?”康熙注视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心中闪过一丝犹豫,如果在这个时候连曹寅也不从命,自己又当如何?
“奴才遵旨。”曹寅没有让皇上失望。
“很好。”康熙点了点头,“去,立即就去。”
“是。”曹寅答应得极为痛快,跪了安便立即向外走去,耳边是忽忽的风声,他全然不顾,如同即将奔赴战场一样,昂着头向前走。
一直到了侍卫们轮值的班房,这才松了口气,有条不紊地安排:“速去派人禀告索额图大人,请他点齐人马,在西华门外等我。”
“是。”侍卫们立即下去传命。
曹寅静静地注视着大门口。他在等,从他面上的表情看不出他内心的情绪。侍卫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深夜召集所有当值侍卫集合,这还是许久以来的第一次,所以大家都难免心情紧张。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了。
索额图并没有出现。
去传话的侍卫回来了,他神情肃然地对曹寅说:“曹大人,奴才刚刚出宫还未到索府便被拦了下来,是慈宁宫的人,传太皇太后的旨意命奴才不用去了。”
“知道了。”曹寅到此时,才真正地放下心来。所料的一点没错,太皇太后对于乾清宫,对于皇上身边的事情是一时一刻都没有放松过。
今儿的事,是谁告诉慈宁宫的呢?是顾问行?春禧?还是自己的亲娘?曹寅不知道,但是他明白,皇上时时刻刻都在太皇太后的护佑之下,而皇上的旨意,如果没有太皇太后的首肯,是根本传不出宫去的。
即使如此,作为奴才,皇上的奴才,也要在皇上面前全了皇上的面子。
突然,曹寅心中觉得很是悲凉,他有些同情起高高在上的天子来了,他从来没有像自己一样跟亲娘面前撒过娇,也没有被当成一个孩子被长辈亲人真正宠爱过,大家都敬着他,怕着他,也都防着他。
明里暗里一千双眼睛看着他,一举手一投足,都会被通知给太皇太后,这样的生活究竟是福是悲呢?
乾清宫中,一片狼籍,能砸的都砸了。
一地碎片,两个最尊贵的人仍在对峙着。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一件事情朕能自己做主?”康熙尽乎是在咆哮,而咆哮的对象正是他的祖母,“这又不是朝政,这是朕的家事。难道朕的妃子丢了,朕都不能找人问一问吗?”
“朕已经下了旨,老祖宗为什么又叫人半道里拦下?如此一来,朕的脸面何在?”
“老祖宗,这件事,朕一定要自己做主。”
…………
孝庄一直没有理会康熙在愤怒之中的质问,让他尽情发泄之后才缓缓开口:“你想做一件事,便要想到这件事的后果,这就跟下棋一样,你不能只看眼前这步,你要纵观全局。”
“朕当然想到了后果。昭妃出走,遏府肯定知情,朕宣他来问问,难道还不行吗?”康熙直接顶了回去。
“如果遏必隆说他不知情,反而找我们要人,皇帝预备如何行事?”孝庄问。
“他不说,朕就包围遏府,朕就不信,她能踏踏实实地在外面躲一辈子。”康熙答道。
孝庄摇了摇头:“皇帝啊,这事情真有这么简单吗?”
“没那么简单,也没有老祖宗想的这么复杂。”康熙的情绪实在是糟透了。
“皇上的旨意,都是在皇上的假设中做出来的。可是皇上应当想一想,遏府当真知情吗?昭妃当真是出走吗?”孝庄的声音悠然而淡漠,让人听来更加难以琢磨。
“老祖宗的意思是?”康熙紧皱着眉头,十分不解。
“昭妃的失踪,有很多种可能。当然,有一种最简单,皇上也猜到了,便是昭妃出走,而遏府是知情的。但是皇上有没有想过,还有其他的可能?”孝庄盯着康熙,有些痛心疾首,“如果是有人从中做梗,劫持了昭妃,那样……又会是何种的局面?”
“劫持了昭妃?”康熙大愕。
“早就跟你说过,后宫连着朝堂,一举一动都没有小事。”孝庄叹了口气,“皇上好好想一想,前些日子长公主出宫回府途中遇险,突遭横祸。外面的议论便没有终止过,各种猜忌、各种推测直指内宫。如果昭妃此时失踪,或是遇险,那么遏府、钮祜禄一族,甚至是整个镶黄旗,会怎么想?四辅臣当中,虽然是以索尼为首辅,但是实权都在鳌拜和遏必隆两人手中,他二人又是一向共同进退。皇上仔细想想这里面的利害吧!”
康熙怔住:“难道是有人故意要害昭妃,从而挑起四辅臣的争斗?”
“若只是让他们之间斗,倒也罢了。”孝庄摇了摇头,“怕是要将火引到宫里,让辅臣们连成一气,来与咱们对决。”
“这怎么可能?是谁在背后捣鬼?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康熙显然难以置信。
“现在情势混乱,皇上不宜草率,我们已经被动了,如今只能静观其变,不宜主动出击。”孝庄盯着康熙,“这一关,玛嬷会同皇上一起去闯。”
“玛嬷,真的如此吗?那昭妃?”康熙仍存疑虑。
“希望她没事。否则……”孝庄心事重重,很多事情她并不能全盘讲给孙儿听,那些陈年旧事压的她这些日子以来夜不能寐,但是,她也必须缄默。
出了乾清宫,顶着夜色回到慈宁宫洗漱之后安置妥当,苏麻喇姑这才开口:“果然是宫里出的古怪,奴才细细地问了顾问行和守宫门的侍卫,今儿阿敦衙门里车马监派的人原是小太监得礼,可是得礼前晌被人发现晕在饲马房里,那么赶车送昭妃出去的就不是得礼,听守门侍卫说那个人虽拿着得礼的腰牌,但是脸黑黝黝的还有块胎记。车马监的总管说得礼长得可不是这副模样。奴才又细细问了各处的总管,均说属下没有此人。”
“是咱们太大意了。”孝庄靠在枕上,用手指使劲揉着太阳穴,“那日穆库什出了事,我就知道是有人要坏咱们的事,可是还没来得及查出眉目,谁承想人家紧接着又出招了。”
“格格,您说这后边究竟是些什么人?这样作为的是什么?”苏麻喇姑给孝庄掖了掖被角,“难不成是坤宁宫?”
“坤宁宫?”孝庄想了想,“你怎么想?”
“奴才也着实想不明白,这两件事从行事手法上看,是既老到又狠决还十分出奇不意,若真是坤宁宫所为,那就太可怕了。不管是老公主殡天,还是昭妃失踪,若说是为了争宠,倒也说得通,毕竟在这些妃嫔当中,昭妃对坤宁宫最有威胁,这样除了去,永绝后患不说,坤宁宫还沾不上半分干系。可是想想,这招还真是太过狠毒了些,不仅在宫里除了眼中钉,还让咱们同遏府互相猜忌,四辅臣中失去了遏必隆与鳌拜的心,自然就要更加依赖索府。”苏麻喇姑一脸寒色,“格格,咱们许久都没有遇到这样的窘境了。”
“也是许久没有遇到这样的对手了。”孝庄凝望着不远处的宫灯,心事恍惚,“坤宁宫?真的是坤宁宫吗?”
“看她虽少年老成,但应当不像是城府如此之深的人。”苏麻喇姑忽然想起一件事,“只是,今天午膳的时候,她特意赐食盒给贤贵人。想想昨天在宴席上是贤贵人让她失了脸面,原以为她多少会给些颜色,没承想反而向贤贵人示好。如此,心计也绝非一般。”
“哦?赐食盒给贤贵人,”孝庄眯着眼睛,“那贤贵人呢?”
“贤贵人倒也奇怪,外表那样风吹就倒柔弱得跟着草芯似的人物,还真有一股子的倔强劲儿,说是无功无德不敢领皇后的美意,硬是让人将食盒子送了回去。”
“越来越有意思了,咱们这几位小主子,还都不是省油的灯。”孝庄仿佛乏了,突然猛地起身,“秋荣!”
“怎么了,格格?”苏麻原本放下帐子,准备熄灯,猛地听到孝庄如此惊呼,便愣住了。
“刚才乾清宫的时候,哀家瞅着秋荣有些古怪。你快去,快去把她给叫过来,细细查问。乾清宫那里是万万不能有事的!”孝庄此时睡意全无,面色十分骇人。
“秋荣?”苏麻喇姑并未多问,只悄悄退下。
乾清宫中,康熙独自在灯下静坐,表情十分严峻,对着曹寅,他并不掩饰自己的沮丧。“你早就知道会是如此的结果,所以才会答应的那样痛快,对吗?”
“皇上。”曹寅跪了下去,一句话不答。
“你是知道的,从小你就跟着朕。对你,朕比对福全和常宁还要觉得亲切,不仅因为我们是一奶同胞的奶兄弟,就从那年出天花到皇阿玛、皇额娘病故,每一次生死大劫,你和奶娘都陪在朕的身边。你们是可以同朕共赴生死的人。”康熙一字一句,说得极为动情。
“是。”曹寅应声。
“你去告诉奶娘,你父亲在南边赴任已久,奶娘应该去看看了。”康熙看了一眼曹寅,曹寅突然听到此语,已完全愣住。
只见皇上又朝秋荣吩咐着:“去,把那个盒子拿过来。”
秋荣应声从寝殿抱出一个锦盒。
“这是朕历年攒下的稀罕玩意儿,原本想着等以后朕亲政了,给奶娘风风光光办一次大寿,到时候便把这些年攒下的东西孝敬给她老人家,也算她没白照顾朕这些年。”
康熙亲手将盒子打开。
果然,件件都价值连城。
“皇上。”曹寅觉得悲从心起,又是委屈,又是难过,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愤,只是不知如何表达,“皇上认为今天的事情是奴才的娘告诉给太皇太后的?”
康熙摇了摇头,他微微叹了口气。
“朕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朕只是想在此时安顿好奶娘。”他顿了顿,“趁现在,朕还可以在这件事上做主。”
皇上的语气更加的悲凉,这让曹寅不知如何回复。
“朕真的希望,以后能有那样一天,在你们江南的宅院里,咱们能像一家人一样,为奶娘祝寿。”他说,“朕已交代了内务府,会有人妥当安排的。奶娘在这宫里小心翼翼地当了这么些年的差,也该回去享享福了。回去,她便是你们府里的老夫人,她应当可以过得更舒服些。”
曹寅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跪安的,他也不知道在此时应当对皇上说些什么,他更不知道自己将如何面对母亲。
没想到,一出乾清宫,便看到娘亲曹孙氏站在那里等他。
“娘。”曹寅轻唤了一声。
曹孙氏没说话,只是从他手里接过那个匣子。“走吧,回去帮娘收拾收拾。明儿一早,娘就要出宫了。”
“娘。”曹寅惊诧于娘亲的平静,“您当真舍得离开?”
曹孙氏淡然一笑:“不舍得又怎么样?皇上说到底还是心善。”
“娘?”曹寅不解,“您不怨?”
“怨什么?皇上从小是喝娘的奶长大的。他的心思娘最清楚。这样的安置,对咱们是最好。从此娘再也不用夹在皇上和太皇太后中间为难了。而他,也不必再顾忌着咱们娘们儿。我这一走算是逃过了这接下来的风波。而皇上这样的安排,也是对乾清宫的人有个警示,以后不管是谁,想要两头讨好在中间传递消息,也要掂量掂量。”
娘亲的神情是那样淡定从容,仿佛那年在宫外避痘,所有人都认定三阿哥没救了,都离她们远远的,甚至有人已经开始着手安排后事。可那个时候,母亲也是这样的淡定从容,就那样静静地整宿整宿抱着三阿哥,给他讲着故事,唱着民谣,哄他入睡。
“皇上,求皇上开恩,救救秋荣吧。”当寝殿只剩下秋荣和皇上两个人的时候,秋荣跪在床边,凄楚可怜间带着一丝绝决的神色。